一弦一诺 第3章 洛凝教学

洛城大学音乐学院的古筝教室，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落的微响。秋日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十几架古筝默然陈列，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洛凝步入教室时，所有的低语声戛然而止。

她穿着一袭墨青色旗袍，衣料是江南素缎，仅在领口与袖口绣着极细的银线云纹。乌发挽成低髻，以一支白玉簪固定，整个人宛如从古画中走出，与这间充满传统韵味的教室融为一体。

学生们的目光复杂地交织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质疑。前排中央，林雅欣端正地坐着，一身价格不菲的香奈儿套装，发间的鎏金银簪熠熠生辉。她面前摊着《渔舟唱晚》的乐谱，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早已备好了一场戏。

“同学们好。”洛凝走上讲台，声音如清泉滴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是这学期的古筝主课老师，洛凝。”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夹杂着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林雅欣适时举手，动作优雅：“老师，能请您先示范一段吗？我们都想见识一下……您的水平。”她刻意在“水平”二字上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周围的同学，引来几声附和的低笑。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洛凝身上，等待着她的反应。

洛凝看了她一眼，并未动怒，只淡淡道：“既然是第一节课，不如请一位同学先展示，我也好了解大家的基础。”

林雅欣立刻起身，裙摆划出自信的弧度：“那我来吧。刚练了《渔舟唱晚》，还请老师指点。”

她坐上琴凳，姿态无可挑剔。指尖落下，第一个音滑出——

洛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滑音拖沓，节奏松散，本该轻灵之处用了重轮，破坏了意境。更让洛凝心沉的是，林雅欣在关键段落故意加速，试图以炫技掩盖基本功的不足，甚至在结尾擅自加入一段花指变奏，姿态做作，全然背离了曲目的精神。

弹毕，林雅欣轻轻叹了口气，面露遗憾：“哎呀，太紧张了，发挥得不好。”

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洛凝，等待她的评价——是宽容鼓励，还是严厉指正？

洛凝缓缓起身，走到林雅欣的琴旁，指尖轻点第七弦靠近岳山的位置。

“你刚才的演奏，节奏乱了三次，滑音错了两处，指法亦有偏差。”她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你是真的紧张，还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的水平？”

林雅欣脸色一僵，勉强笑道：“老师您误会了，我只是……水平有限。”

“水平可以有限。”洛凝直视她的眼睛，目光如月下寒潭，冷冽而透彻，“但态度不能作假。古筝不是博取喝彩的工具，它有自己的风骨。你若轻它，它便只回报你浮华之音；你若敬它，它才会为你倾诉衷肠。”

说完，她转身走向教室主位那架紫檀木古筝——那是学院的镇室之宝，音色苍劲，非真正懂它之人无法驾驭。

洛凝坐下，闭目凝神片刻，双手轻抚琴弦。当她再度睁眼时，整个人的气场已然不同。

指尖一拨，《广陵散》的杀伐之气破空而出！

第一个音便如利剑出鞘，斩碎了一切虚伪的宁静。左手揉弦如风卷残云，右手大撮重击低音区，声声砸在人心之上。音浪层层推进，压迫感如黑云压城，令满室学子呼吸为之一滞。

第二段“聂政刺韩”的旋律骤然收紧，轮指如疾雨倾泻，快得只见指尖残影。她的手腕稳如磐石，仅凭指尖爆发力推动音浪，每一记滚奏都似铁蹄踏地，震得人心旌摇曳。一名学生手中的笔不慎滑落，竟无人弯腰去捡。

当乐曲进入“冲冠怒发”的**，整个教室仿佛被无形的音浪席卷。琴声撕裂长空，似孤臣孽子临刑前的怒吼，又如天地崩裂之际的最后悲鸣。一名女生下意识捂住了胸口，另一人悄悄摘下了耳机，生怕遗漏一个音符。

林雅欣的手指早已在膝上蜷缩，指甲深深陷入布料。她曾以为技巧、速度、舞台表现力便是古筝的全部。可此刻她才明白，真正的古筝，是能让灵魂战栗的。那不是演奏，而是以心驭音，以情化声，每一个音符背后，都是生命沉淀的重量。

最后一记扫弦悍然落下，余音如钟，在梁间盘旋良久，方缓缓消散。

洛凝抬眼，目光再次落回林雅欣略显苍白的脸上：“艺术不容轻慢，课堂不是秀场。若真心求学，我必倾囊相授；若志不在此——请自便。”

全班静默数秒，随即，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炸响！

“老师太厉害了！这才是真正的《广陵散》！”

“我刚才心跳都跟着节奏走了！”

“这哪是上课，简直是武侠现场！”

林雅欣没有鼓掌，她低头收拾乐谱，手指微微发抖。合上谱夹时用力过猛，纸角划破指腹，渗出血珠也浑然未觉。

下课铃响，学生们簇拥着洛凝询问，有人甚至直接问是否收私教学生。林雅欣最后一个起身，脚步迟缓。走到门口时，她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那架紫檀木古筝。

洛凝正低头细心检查弦轴，阳光映在她沉静的侧脸与微垂的眼睫上，温柔而不可侵犯。

林雅欣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教室恢复宁静后，洛凝轻轻活动了下手腕。十年来，她在山野间练琴，风雨无阻；儿子半夜发烧，她一边熬药一边默背指法；寒冬腊月，手指冻得通红，仍坚持每日四小时基本功。那些无人知晓的日夜，她把孤独谱成了曲，把苦难化作了弦上的风雷。

这些，无需人知。

门外走廊，脚步声去而复返。

洛凝抬头。

林雅欣站在那儿，怀中抱着乐谱，脸色复杂，呼吸略显急促。

“老师，”她声音低了许多，少了之前的锋芒，“我……我想重新弹一遍《渔舟唱晚》。”

洛凝静静地看着她，未置可否。

林雅欣径直走到自己的琴前，坐下，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中竟有水光浮动。

她开始演奏。

这一次，滑音克制而深情，节奏稳如潮汐，轮指轻巧如蜻蜓点水。虽仍有瑕疵，但每一音都带着敬畏，像是在忏悔。她不再追求速度与华丽，而是试着去感受曲中的江面微澜、渔舟轻晃、暮色归帆。尾音收束时，一个泛音轻轻荡开，余韵悠长。

最后一个音落下，她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我知道我还差得很远……但我是真的想学。”

洛凝起身，缓步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好，我知道了。”

林雅欣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随即迅速低下头，掩饰那一瞬的湿润。

“谢谢老师。”声音已带哽咽。

洛凝转身望向窗外，目光悠远，心中默念：林雅欣，你的真心有几分，明日自见分晓。这场教与学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而她，早已习惯在寂静的弦音中，听见远方的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