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三十七分,洛城国际会议中心宴会厅。
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金子,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斜洒进来,在光洁如镜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拉出长长的、交错的光影。施华洛世奇水晶吊灯尚未完全点亮,只发出朦胧柔和的光晕,勾勒出来宾们摇曳的身影。衣香鬓影间,浮动着压低的笑语、酒杯轻碰的脆响,以及那些藏在得体笑容背后的审视、好奇与无声的衡量。空气里弥漫着百合的冷香与酩悦香槟的甜冽,共同发酵成一种名为“上流社会”的特殊气息。
洛凝就站在这片浮华喧嚣的入口处,像一株独自开在幽深山谷中的兰草,清冷遗世。她的手轻轻搭在儿子洛诺略显单薄的肩上,指尖微凉,力道却稳如磐石。她选择了一件月白色真丝旗袍,剪裁极尽简约,没有任何冗余的装饰,只在立领与袖缘处,用银线精绣了一圈流云纹样,行动间,暗纹浮动,宛如夜色中悄然流淌的星河。耳畔坠着的两粒南洋珍珠,随着她清浅的呼吸微微晃动,映着厅内迷离的灯光,泛出温润却不容忽视的微光。
十岁的洛诺背着一个与现场格格不入的黑色双肩包,上面印着一个醒目的白色‘X’字母图案,书包鼓鼓囊囊,显然塞满了东西。除了学校规定的数学课本和英语练习册,里面还有一台他自己动手组装的小型信号检测与屏蔽器,用他的话说是“基础防护,防窃听用的”。
一个十岁的孩子说这话时,面容平静,眼神冷静得超乎年龄。洛凝没有阻止,甚至内心深处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她的儿子,比她预想中更早、也更自觉地学会了在这个复杂世界里保护自己。
此刻,洛诺感受到肩上母亲指尖传来的凉意,皱了皱小巧的鼻子,不赞同地仰头看她:“妈,里面空调温度太低。你应该听我的,带一件外套。”
“没事,”她微微低头,声音轻得几乎融进背景的爵士乐里,“我们不会待太久。过来露个面,算是给校长一个交代,走个过场就走。”
宴会厅内人头攒动,大多是洛城文化教育界的熟面孔。校方代表正站在铺着深红色绒布的主席台上致辞,语气庄重而热切:“我们非常荣幸地宣布,洛城大学正式聘请著名古筝演奏家、民族音乐研究学者洛凝女士,担任音乐学院特聘教授!并且,本届备受瞩目的‘全国民族器乐大赛’的统筹工作,也将全权交由洛教授负责!”
掌声响起,却带着几分稀疏与克制。更多的人在低头交头接耳,目光频频扫向门口那对引人注目的母子。
“那不是当年洛家那位……失踪了的大小姐吗?”
“听说她十年前就……怎么突然回来了?”
“你看她身边那孩子,看着不大,她结婚了?丈夫是谁?”
“谁知道呢,当年的传闻可不少……”
角落里,一位身穿浅灰色香奈儿套裙、姿态优雅的中年女人,正漫不经心地晃动着手中的香槟杯。她是江美琳,洛氏集团如今的实控人,也是洛凝法律意义上的继母。
十年前,洛凝刚满十八岁,高考结束,父亲常驻国外拓展业务。江美琳精心设局,在一场私人酒会上,用一杯加了特殊“料”的红酒,将她逼至绝境,最终不得不仓皇逃离洛城。
而江美琳对外则散布谣言,声称洛凝是“为攀高枝自甘堕落”,甚至伪造了聊天记录,捏造她主动勾引某位豪门公子的证据。流言如野草般疯长,越传越离谱——有人说她卖身养胎,有人说她染病暴毙,甚至还有无良自媒体杜撰出一篇《洛家千金沦落风尘,最后冻死桥洞》的爆款文章,阅读量一度突破千万。
真实的洛凝,却在南方一个偏僻宁静的小镇上,度过了整整十年。白天,她在当地小学教授音乐,晚上回家后,还需在灯下苦修古筝技法,寒暑不辍。幸而洛诺自幼懂事聪颖,从不让她过多操心。更有年轻时就在母亲身边侍奉、后来不顾风险陪她一同逃亡的李姨,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们的生活。正是这份支撑,让她得以在抚养幼子的同时,完成学业,最终拿下博士学位,并继承了恩师沈听岚的毕生所学。
而现在,她回来了。
不是来认错,也不是来求和。
是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并清算旧账。
“洛教授?”一名穿着套装的工作人员快步走近,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校长请您上台做个简短的发言。”
“我不擅长当众讲话。”她语气平淡,没有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可……这是既定流程,大家都期待着……”工作人员面露难色。
洛凝沉默地看了对方一眼,那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转身看向洛诺,眼神柔和了一瞬:“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洛诺熟练地掏出平板电脑,指尖飞快地点触着,不知又在捣鼓什么程序。
当她缓步走上台时,全场奇异地安静了一瞬。
追光灯打下来,清晰地照出她指尖那些与白皙皮肤形成对比的薄茧——那是十年如一日,与二十一根丝弦反复摩擦留下的印记,每一处都刻写着孤独、坚持与不为人知的磨砺。她没有拿讲稿,视线也没有刻意投向台下任何一个人,只是对着话筒,清晰而简短地说道:“感谢洛城大学的邀请。我会尽我所能,完成任务。”
底下传来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似乎是在嘲笑她的冷淡与简短;也有几位真正懂行的老艺术家用力鼓掌,眼中满是激赏;但更多的人,则是一种隔岸观火的姿态,似乎在等待着她出丑,等待着这位“空降教授”在聚光灯下露出破绽。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靠近主宾席的一个大型花篮旁,一名侍者突然惊恐地踉跄后退,手中的银质托盘“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发出刺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
“啊——!蜘蛛!有毒蜘蛛!”一声尖利的惊叫划破空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只体型硕大、通体黑褐色、腿节粗壮如钢针的蜘蛛,正从一束百合花的花蕊中迅速爬出!它甲壳油亮,行动迅捷得诡异,八足划动,竟似有目标般朝着主宾席的方向疾速移动!宾客们顿时惊慌失措,纷纷起身躲闪,场面瞬间陷入混乱。
安保人员迅速冲了上来,但面对这只外形可怖、疑似剧毒的虫子,没人敢轻易上前。它已经爬到了昂贵的手工羊毛地毯边缘,距离最近的一位穿着晚礼服的女嘉宾不足半米,眼看就要攀上她曳地的裙摆!
洛凝站在台上,没有动。
她的目光如电,瞬间射向角落里的江美琳。
后者正优雅地抿着香槟,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眼神微闪,手中酒杯轻轻晃动,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如期上演的好戏。
洛凝立刻明白了:这不是意外。
是冲她来的下马威。
而且,这只蜘蛛形态奇特,色泽诡异,绝非洛城本地常见的品种。
她没有丝毫犹豫,抬脚走向舞台一侧那架作为装饰和备用之用的古筝前,伸手掀开琴布,安然落座,双手抚上琴弦,快速试了几个音。
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像是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她干什么?这时候还弹琴?”有人小声嘀咕,充满不解。
“疯了吧?毒蜘蛛都快爬到人身上了!”
“听说她在乡下待久了,脑子有点不太正常……”
质疑与嘲讽的低语尚未落下,第一声琴音已骤然炸响!
《广陵散》!
起调便是沉郁顿挫,如寒风过松林,又似远古战鼓初鸣,带着一股肃杀之气。紧接着,节奏陡然突变,指□□拂交错,音浪层层堆叠推进,宛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金铁交鸣!整个宴会大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被那股凌厉无匹、直击人心的声势狠狠拽了过去!
更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只原本迅捷爬行的蜘蛛,动作猛地一滞!
它的八足变得僵直,触须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受到了某种高频声波振动的压迫与干扰,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宾客们也全都愣住了,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洛凝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起舞,手腕却稳如磐石,力度掌控精准无比。她将十年压抑、十年奔波、十年独守一个孩子熬过来的艰辛与孤寂,全都揉进了这一曲之中。每一个沉重的音符,都像在敲打着世俗的偏见;每一段急促的快拨,都像是在撕裂层层包裹的谎言。此刻,她不再是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而是一位执剑而立的战士,以弦为刃,以音为锋,睥睨全场!
乐曲至**处,她猛然抬腕,一串密集如暴雨倾盆的轮指悍然爆发!强烈的音波震动甚至让水晶吊灯都微微颤动,连脚下坚实的地面都似在隐隐共鸣!
那一刻,再无人记得那只可怕的毒蜘蛛。
安保人员趁机迅速上前,用特制的玻璃罐将僵直的虫子捕获。技术人员则立刻封锁了花篮区域,开始紧急排查来源。
一曲终了,全场陷入一片死寂。
足足两秒钟后,雷鸣般的掌声才轰然爆发,经久不息!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激动地站起身,声音颤抖:“好!这才是古筝该有的力量!不是靡靡之音,不是绣花枕头!这才是真正的国乐精神,金石之音!”
洛凝缓缓起身,轻轻抚平了旗袍上因演奏而产生的细微褶皱,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以筝会友,弦音寄情。洛凝不求人知,但求无愧于心。”说完,她转身径直走下台,目标明确地朝着宴会厅的角落走去。
她一向厌恶这种毫无意义的应酬,若有时间,她宁愿多练习一遍指法,或多研究一段古谱。以往这些琐事,都是助理江琳在身边帮忙应付。想到那个有点聒噪却无比忠诚能干的丫头,她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想念。可惜江琳因家中突发急事,未能随她一同返回洛城。
校长早已从她的老师沈听岚口中得知她的性子,于是主动迎上,帮她拦住了那些想要上前搭讪、攀谈的人,低声对身旁的秘书吩咐:“今天谁也不准去打扰洛教授,她需要休息。”
江美琳脸上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硬了半秒。
她放下酒杯,迈着优雅的步子朝洛凝走来,脸上绽放出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的笑意:“小凝,十年不见,我和你爸爸都好想你。我们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寻找你。过去的日子……一定很辛苦吧?看看这双手,都磨出茧子了。”她的目光落在洛凝的手上,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怜惜。
洛凝静静地看着她,眸光清冷如终年不化的雪山之巅:“好久不见,江阿姨。劳您如此‘惦记’,我这心里,还真有点过意不去。”
江美琳眼角细微地抽搐了一下,笑意勉强维持在脸上:“你这孩子,说话还是这么直接。不过也好,至少……还记得自己姓洛。”
“我自然记着。”洛凝牵过洛诺的手,目光坚定如磐石,“我也教我儿子,牢牢记住。”
洛诺抬起头,清澈无邪的眼睛直视着江美琳,用稚嫩的嗓音清晰地喊道:“江奶奶好。”
江美琳脸上的笑容瞬间出现裂痕,差点维持不住:“哎哟,这、这就是……你儿子?长得……倒是不太像你嘛。”
“可能,是像他爸爸吧。”洛凝语气莫测,若有所指地说道,唇角微扬,像是在精准地提醒对方某个尘封多年、不愿被提起的秘密。
“哦?”江美琳眯起了眼睛,精光一闪而过,“那你丈夫呢?今天怎么没一起来?”
“不知道。”洛凝淡淡道,目光却锐利地刺入对方瞳孔深处,“关于这个问题,江阿姨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降至冰点。
这时,校方代表匆匆赶来,打破了这诡异的对峙:“洛教授,刚才真是太感谢您了!我们已经报警处理毒蜘蛛的事。警方和安保组正在全力调查花篮来源,后续有任何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麻烦你们了。”洛凝微微颔首致谢。
“要不您先回去休息?今天也受惊了。”
“好。”
洛凝没再多看江美琳一眼,拉着洛诺转身向外走去,脚步沉稳,背影挺拔如经霜的青松。
江美琳在身后提高了声音,语气依旧亲热:“凝儿,明天家族有个小型茶会,你要是有空,回来坐坐?毕竟……你也算半个洛家人了。”
洛凝脚步未停。
只有一句清晰而冰冷的话语,随风飘回,精准地落入江美琳耳中:
“我不是半个,我是全部。当年我母亲亲笔立下、并在公证处备案的遗嘱还在。您要是贵人多忘事,我不介意让人送一份复印件到您府上。”
江美琳脸色骤变,血色瞬间褪尽,手中那只精巧的香槟杯“啪”地一声滑落,砸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酒液迅速洇开,像一滩暗红、黏稠的血。
母子二人走出气氛压抑的宴会厅,晚风迎面拂来,带着江面特有的湿润气息,令人精神一振。
洛诺小声问:“妈,外公外婆留下的遗嘱,你真还留着?”
“当然。”她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发顶,眼里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不然,你以为妈妈凭什么有底气回来?”
“我还以为,你是仗着师祖爷爷给你撑腰呢。”洛诺顿了顿,又问,“那刚才干嘛不直接把复印件甩她脸上?”
“就你机灵。”她笑了笑,眉宇间竟难得地流露出几分少年般的意气,“底牌掀得太早,敌人就会换招。咱们得让她再多蹦跶几天,看看她后面还能使出什么手段。”
“懂了。”洛诺点头,稚嫩的脸庞上透着超乎年龄的冷静,“就像打终极Boss,大招要留到关键时刻。”
“贫嘴。”洛凝轻拍了下他的后脑勺,眼底却满是欣慰。
他们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黑色轿车,司机是老师沈听岚的一位学生安排的。确切地说,洛凝此次回到洛城,所有的住所安排、出行车辆、乃至初步的安全联络网络,全是那位素未谋面、神秘莫测的师兄在暗中一手铺就。那人从未露面,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悄无声息地送来最需要的援手。
车子平稳启动,汇入都市夜晚川流不息的车河。
后视镜里,国际会议中心灯火辉煌,如同一座悬浮于沉沉夜色中的虚幻宫殿,正在逐渐远去。
前方,洛城市中心的霓虹灯已次第亮起,摩天大楼林立,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天际线。
洛凝靠在舒适的后座椅背上,闭上双眼,稍作休息。
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放在身侧的古筝琴盒金属锁扣。
琴盒内,那把她命名为“寒泉”的古筝静静安卧。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采用百年以上树龄的老桐木精心制作而成,音色清冽澄澈,如泉水击石,曾伴随母亲走遍大江南北巡回演出。十年前,她抱着它仓皇逃离洛城;十年后,她带着它,再度杀了回来。
当车子行驶上横跨洛江的宏伟大桥时,洛诺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宁静:“妈。”
“嗯?”
“那只蜘蛛……是不是书上记载的,南疆特有的‘影钩’?”
“你知道这种蜘蛛?”她睁开眼,有些诧异地侧头看他。
“嗯,在师祖爷爷收藏的一本古籍《南疆虫豸录》里看到过插图。记载说其毒性猛烈,习性畏惧特定高频震动,尤其是……古筝演奏时产生的泛音列共振频率。”他语气平静,像个严谨的小学者分析数据,“所以你走向古筝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它会有什么反应了?”
“不然呢?”洛凝挑眉看他,眼中闪着骄傲的光,“你妈妈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洛诺也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车窗外,洛江之水在夜色中无声奔流,倒映着两岸璀璨的万家灯火,如同一条倾泻入人间的浩瀚星河。
她重新望向前方,目光沉静而坚定。她知道,前路绝不会平坦——江美琳绝不会善罢甘休,洛氏集团内部的势力盘根错节,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等待着将她再次打入尘埃的机会。
但她,早已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无力反抗、只能仓皇逃离的孤女。
心底深处,甚至隐隐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不知这毒虫之后,她那“好继母”,接下来又会献上怎样一份“厚礼”?
她倒是,有些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