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川主任。”
52号病房里,小护工笑眯眯地冲着谢邵打了个招呼,“您今天不是休息吗?”
“嗯。”
谢邵敷衍地应了一声,然后又挺挺地杵在病床边。
今天一大早,他就魂不守舍地站在这,已经半个小时了。
小护工缩了缩脖子,推着输液车走出了病房,小声叨叨:“今天也遇见了医神川主任,一定又是美好的一天呢。”
……
“昨晚没睡好?”川谷雨看着谢邵眼下的乌青,问道。
“明知故问。”
谢邵别过头,轻哼一声,“还不是因为某人的班表是夜班。”
他拧巴着脑袋,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川谷雨接下来的话。
病房里陷入诡异的沉静,除了仪器运转的声音,还是仪器运转的声音。
他只得转过头,偷瞄了一眼病床上的人。
那人居然靠在床上闭着眼,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
“……”
不理就不理,他还懒得跟他说呢!
谢邵撇了下嘴,拉开病房门走了出去。
一刻钟后,又走了回来。
“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病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看向了这边。
“8号病房的老人过世了,就在昨晚。”
谢邵说完,默默地瞥了一眼川谷雨的表情。
那人似乎并不惊讶,表情没有一丝惋惜,甚至可以称之为平静。
“知道了。”他说。
“……”
他怎么能表现得这么平静!
谢邵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便总能浮现出老人躺在病床上的模样。他认识老人,不过一半月的时间,尚且有此触动,然而川谷雨却是一脸漠然。
谢邵倏地冷笑了一声,“川主任,您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按照病人的各项数据,能撑到昨晚,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川谷雨平静地陈述着。
数据!数据!又是数据!
似乎在川谷雨的世界中,所有的东西都只是一项冰冷的数据。
谢邵盯着川谷雨,希望能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丝伤感,可惜并没有。
他翻开床边的电子病历本,从灰色的“已故”那栏里调出了8号病人的详细信息。
“这位老人转到你手下已经有三年了吧?三年,她在你的眼里是不是只是一件实验品?所以你对她的离去,没有一丝伤感。”
“于你而言,就像实验室里死掉了一只小白鼠一样,对吧?”
谢邵越说越激动。
最后干脆把自己的病例调到了首页,递了过去。
“川主任,您不妨看一看,这位叫‘谢邵’的小白鼠,在您那里该何时去死啊?”
“谢邵!”
川谷雨眯了下眼,原本说话已经不怎么费力的身体又开始喘上了。
“……不要无理取闹。”
谢邵皱了下眉,眨眼间刚好看到自己的电子病历上,睡眠状况那栏里实时更新的数据已经飙红。
别的数据他看不懂,但是睡眠时长这种简洁明了的数字他还是看得明白的。
只见“谢邵”近一个月的平均睡眠时间,只有6个小时,而昨天晚上,只睡了3个小时不到。
“?”
怎么回事?
谢邵诧异地看着川谷雨,“昨晚你也失眠了?”
“……”
川谷雨看着谢邵,神色倦怠,“医师的工作,不是只有坐诊和查房。”
难道不是吗?
谢邵回想了一下自己扮演川谷雨的这一半月,似乎工作内容只有坐诊和查房。
那其他的工作……
谢邵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
忽然想起这些时日,川谷雨始终摆弄着电子病历本。
原本以为,川谷雨是怕他拿着手下的病人胡作非为,所以一直在监视着他的操作。
原来……
谢邵忽然明白过来,那平均6个小时的睡眠是怎么回事了。
他眨了下眼,赶忙点开了最近操作记录。
8号病房那位老人的诊疗方案几乎刷了屏。
就在老人离世的最后一刻,诊疗方案还在不停的更新。
也就是说。
是有人在最后一刻,还在不停地远程调试着8号病房中的各项仪器。
谢邵忽然想起那位老人的儿子感激地握住他的手,对他说“感谢您的治疗方案,让我妈最后走得很安详”。
他原以为,那只是一句客套话。
原来,那人之所以对老人离世不感到意外,而是因为他一直“陪”老人到最后一刻。
原来,他刚刚闭眼并不是生了他的气,而是真的累了。
原来,他也不是没有心。
“谢邵。”
病床上的人喘息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是医师,不是哭丧的。我要做的是尽量为她延长时间去活,而不是在她死后哭。”
谢邵梗着脖子。
良久,含糊地吐出一句:“……对木嘁。”
语速极快,声极低,仿佛那三个字极其烫嘴。
然后,在川谷雨诧异的目光中,飞速拿起氧气罩扣在了那人的脸上,以此阻断那人说话的可能。
川谷雨:“……”
谢邵轻咳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病历本:“我告诉你,睡眠状况这项数据我能看得懂。你以后要是再敢偷偷熬夜作践我的身体,我就拿你的身体去果奔!”
川谷雨:“……”
谢邵按着氧气罩,在川谷雨越来越弯的眉眼中落荒而逃。
*
这天中午,谢邵拎着从食堂打回来的饭菜,又一次推开了52号病房的大门。
“中午好啊,川主任。”
川谷雨扫了一眼谢邵手中的餐盒,“今天不吃外卖了?”
“你管不着。”
谢邵瞪了川谷雨一眼,把手中的小号餐盒放在了川谷雨的餐桌上。
川谷雨:“?”
谢邵:“今天员工食堂难得中午做了粥,就顺道给你带回来一份……看什么看?这粥和你那淡出鸟的粥可不一样。”
说到这,他回头确认了一眼关紧的房门,压低了声音:“我怀疑食堂在煲粥之前,没刷锅。所以这粥你仔细吃,能吃到菜的香味儿。至于是什么味道,就得取决于上一道菜做什么了。”
察觉到川谷雨审视的目光,谢邵又补了一句:“放心,我这副身体能吃,以前我又不是没吃……”
话说了一半,谢邵才猛地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位,正是他曾经偷食时千防万防的主治医师。
“什么时候的事?”川谷雨似笑非笑地看着谢邵。
“……要、要你管!”
谢邵灰溜溜地坐到沙发上,打开自己的餐盒,糖醋排骨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叼起一块故意在川谷雨面前啃得津津有味,而后还不忘回怼道:“爱吃就吃,不吃馋着。”
“……”
川谷雨摇了摇头,打开面前的餐盒,用勺子撇走了上面的油花,尝了一口。
许是最近吃了太多营养粥的缘故,此时竟觉得这碗粥有点好吃。
他不紧不慢地将粥吃了个干净,拿起餐巾纸擦了下嘴,才开口道:“上次我跟你提过的那位一级心理医师,今天下午会过来。”
“啪嗒”一声。
谢邵的筷子脱手掉到了盘子里。
“你的论文不是有些举证要问他?待会儿可以把想问的问题提前整理一下。”
谢邵瞪大眼睛问:“原来你上次说的是真的?!”
川谷雨失笑:“我几时骗过你?”
下一秒,只见方才还大快朵颐的人嘴里叼着筷子,飞速打开了终端机。
“谢邵,先吃饭。”
叼着筷子的人充耳不闻,或者压根就没听见。
谢邵有个毛病,只要认真做起事来,便是雷打不动。
于是两个小时过后,谢邵晃着“咔咔”作响的脖子和后腰,抱怨道:“川主任,您这颈椎不行,腰也不行啊。”
川谷雨:“……”
谢邵晃悠着脖子去了公共洗手间。
其实高等病房里自带独立卫浴,但是他只是想多走两步活动一下,却不成想半路被一名男子拦住。
那人的身量和川谷雨差不多,金发黑瞳,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半长不长地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揪。五官比常人更加立挺,那身淡灰色的西装和手上的腕表,约莫是谢邵半年的医疗费。
“你好。”
他冲着谢邵微微一笑,整个人如沐春风,“请问卫生间怎么走?”
谢邵抬手一指:“直走右转。”
“谢谢。”
那人礼貌的道了谢,而后跟在了谢邵的身后。
由于二人目的地相同,又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以至于在洗手之前,谢邵都没发现这人“目的不纯”。
那人对着镜子,扫了一眼谢邵的胸牌,惊叹道:“原来您就是首席医师川谷雨呀?”
谢邵洗手的动作一顿,半晌,“嗯”了一声。
那人蓦地笑了起来,整个人忽然凑到谢邵跟前,“不,你不是。”
谢邵一惊,豁然抬眼。
镜中人金色眉毛下那双黑色的眸子明亮皎洁,仿佛洞悉一切。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个不停,两根修长的手指按住了开关。
“蓝星的水资源可是十分珍贵的。”
谢邵皱起眉,看着撑在洗手台边上的人,冷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片,双手递了过来。
纸片上只印着一行黑体字。
——一级心理医师,汤臣。
“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那位让川有些头疼的小朋友,谢邵?”
谢邵:“……”
小朋友个鬼啊!
这人明明与川谷雨是熟识,却在走廊里率先问了一句“你好”,故作试探。
这下好了,不管川谷雨那边有没有告知这位真相,眼下都让谢邵抖了个底掉,连一丝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谢邵冷眼看着眼前这位笑眯眯的男人。
原来比医师更可怕的,是心理医师。
比心理医师更可怕的,是一级心理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