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弥漫着淡灰色雾霭,空气阴冷却并不刺骨。一条浑浊泛着黄光的河水在不远处无声流淌,河岸旁立着一块巨大的青石。
净望舒嘴里还在骂个不停,突然之间——他惊呼一声,任吾行感到手腕上力道一松,净望舒的身影消失了。
任吾行觉得好笑——多半是这酆都小霸王又惹事被他爹阎王的鬼差奉命抓去了。
任吾行也不在乎,熟门熟路地朝着判官殿走去。淡紫色的长发在灰蒙蒙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扎眼。
“哟!任先生!您又来啦?”一个提着灯笼的无常鬼差咧着嘴打招呼。
“任先生好!”几个路过的小鬼好奇地张望。
“这次是找判官大人喝酒,还是又惹了什么事来避风头啊?”另一个看起来资历老些的鬼卒笑着调侃。
任吾行,确实是酆都的明星人物。毕竟,一个隔三差五溜下来,还每次都闹出点动静的活人,想不出名都难。
他没什么精神地摆摆手,算是回应了这些老熟人。目标明确地朝着集市走去,摸出冥币——任吾行不知怎的又想到那个老狐狸,总说他随身携带冥币不吉利,而且这种行为很奇怪。
任吾行笑着摇摇头,买了好几坛烈酒,拎在手里,然后径直朝着判官殿后的居所晃去。
绕过森严的大殿,后面是一处清雅的庭院,白墙黑瓦,与酆都整体的阴森格格不入。
任吾行连门都懒得敲,直接推门而入。
庭院里,一株巨大的、开着幽蓝色花朵的树下,坐着一位身着玄色判官袍的少年。
面如冠玉,气质温文,玉骨折扇判官笔——正是沈怀礼。
此刻,他正蹙着眉,翻阅着面前石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
沈怀礼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拎着酒坛、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任吾行时,他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瞬间露出了“又来了”的头痛表情。
“任、吾、行!”沈怀礼“啪”地一声合上折扇,指着不请自来的某人,“你又擅闯酆都!这次是因为什么?是又折腾着点灯,还是又把那狐狸给惹毛了?”
任吾行把酒坛往石桌上一放,毫不见外地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拍开一坛酒的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混不吝的疲惫,拿起酒坛仰头就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着灼热感。
“少废话,”任吾行放下酒坛,抹了抹嘴角水渍,斜睨着沈怀礼,“陪我喝酒。”
沈怀礼看着他这副掩不住的憔悴和那股子自暴自弃的劲儿,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叹了口气,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桌面:“我的小少爷,你这是第几次了?每次在上面受了气,或是折腾得自己受不了了,就跑来我这儿酗酒。我这判官殿,快成你的解忧杂货铺了!”
话虽这么说,沈怀礼还是认命地拿过酒碗。他知道,任吾行这会儿多半是心里憋着事,劝是没用的。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沈怀礼抿了一口酒,问,“跟连先生有关?”
任吾行抱着酒坛,看着庭院里虚幻的幽蓝花朵,眼神有些空茫,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那狐狸精烦死了。”
“没什么大事,”任吾行抱着酒坛,语气轻飘飘的,“只是我快病死了,这不又下来陪你玩儿了——”
沈怀礼刚入口的酒差点喷出来,用折扇指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任吾行!你能不能有一次,哪怕一次,说点吉利话?‘快病死了’是能随便挂在嘴边的吗?”
他揉了揉眉心,“而且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每次都被那位狐狸精想方设法捞回去,活蹦乱跳……哦不,是半死不拉活地继续折腾。”
任吾行浑不在意地又灌了一口酒。他像是突然才想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对了,净望舒呢?刚才……”
一提到这个名字,沈怀礼表情瞬间裂开一道缝,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结。
“他?”沈怀礼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前些日子追着朱雀神君满街跑,非要拔人家尾巴毛做毽子!闹得鸡飞狗跳,最后闯进我判官府,砸碎了我不知多少珍藏的墨砚!”
“噗——哈哈哈哈!”任吾行闻言,直接笑得趴在了石桌上,手中的酒坛都差点打翻,笑得微微发抖,“小公主还这么精力充沛?不愧是阎王爷的宝贝疙瘩!然后呢?阎王罚他跪祠堂了么?还是又关禁闭了?”
他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显然对此类戏码喜闻乐见。
沈怀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跪?关?阎王倒是想!结果呢?那小祖宗转头就易容成孟婆的模样,跑去奈何桥边给人盛汤,差点把准备投胎的一队魂魄全送去畜生道!最后还是崔判官出面,好说歹说才把他哄走……”
他越说越气,“啪”地一声将折扇拍在桌上:“你们俩!一个阳间作死,一个阴间胡闹!简直就是我酆都两大灾星!我这判官做得,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任吾行听着,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而笑得更欢畅了,苍白的脸上都因为这大笑染上了一层虚幻的血色。
那看来……方才抓走净望舒的鬼差……
醉意朦胧间,任吾行举着酒坛,对着灰蒙蒙的酆都天空,像是在敬自己这半死不活的荒唐人生。
“敬我们小公主,”他笑得眼角沁出泪花,“愿他早日拔光朱雀的尾巴毛,做个天下第一的神羽毽子!”
沈怀礼看着他这副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重新拿起了酒碗,跟他轻轻碰了一下。
“唉……你们两个啊……”
酆都的风带着冥界的阴凉,吹动着幽蓝的花树,吹散庭院里弥漫的酒香。
任吾行正要说刚才发生在铜雀台的事儿,一阵轮椅声不紧不慢地由远及近。
转头望去,只见一位坐在轮椅上、手边还挂着移动输液杆的青年,正旁若无人地朝他们滑来。
那青年美的雌雄莫辨,脸色带着病气的苍白,一双桃花眼懒洋洋地半眯着,浑身都散发着“我弱不禁风但我想搞事”的气息。
他抬起输液的那只手朝着任吾行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点慵懒的笑意:“小少爷又来啦?好久不见!”
沈怀礼一看是他,脸色更垮了,脱口而出:“祈无病!你……”
——祈无病,阴曹司城隍爷,一副半死不活没比任吾行好到哪去的病秧子模样也同样同样唯恐天下不乱……堪称混乱指数倍增器。
沈怀礼的制止根本来不及说出口。
任吾行看到祈无病,眼睛瞬间亮了——他想起来了!这厮以前欠他钱还没还呢!
“来的正好!” 任吾行二话不说,上来就想把祈无病那挂着输液袋的杆子抢走,嘴里念念有词,“你这杆子看着挺值钱,先抵债!”
祈无病虽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反应却快得很,死死护住坚决拒绝:“没门儿!”
一抢一拒之间……
下一秒,原本坐在轮椅上的祈无病猛地站起来,他抡起他的轮椅朝着任吾行面门砸去。
“我让你抢!我让你抵债!”
任吾行“嗷”一声,抱头鼠窜。祈无病举着他的轮椅满院子跑,追着任吾行打……
“哐当!”
“噼里啪啦——!”
判官案板被掀飞,公文散落如雪。
刚刚开封的酒坛被撞倒,稀里哗啦碎了一地,酒液四溅,浓郁的陈酿香气混合着墨汁、纸张的味道,弥漫在整个阴律司后殿。
沈怀礼看着这瞬间变成拆迁现场的办公地点,听着任吾行的怪叫和祈无病中气十足的追打声,缓缓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就知道!任吾行一来,准没好事!再加上一个祈无病!
他的阴律司……他这个月的绩效……全完了!
沈怀礼看着漫天飞舞的卷宗和自己不知被甩到哪去的判官笔,以及满院被踩得东倒西歪的幽蓝色花儿:“……”
“好生热闹。”
突然一道清亮女声响起。
鲜艳夺目的红影如同翩跹的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殿内的横梁上。
红衣公主巧笑倩兮,美目流转,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心虚和强装的理直气壮。
他娇滴滴的开口,矛头直指正在默默收拾残局的沈怀礼:
“哟~我听着沈大判官又在造我的谣——谁拔朱雀毛了?”
祈无病停下追打任吾行的动作,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双手叉腰,一手拎着轮椅,一手用输液杆指着净望舒:“你爹都跑到我府上问罪了,你小子躲哪去了?”
任吾行也趁机喘了口气,从桌子底下探出头来,眼睛发亮地看着净望舒,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拔到了没?分一根给我!”
沈怀礼看着这混乱升级的场面——一个在梁上装无辜,一个举着输液杆兴师问罪,一个还惦记着分赃——
此刻,沈判官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深深地叹息一声,任命般地继续弯腰收拾他那散落一地的卷宗,试图在这片狼藉中抢救回一点判官的尊严。
净望舒从梁上一跃而下,红裙旋开如同盛放的彼岸花。他无视了祈无病的质问和任吾行对朱雀毛的觊觎,径直飘到沈怀礼身边,笑嘻嘻地伸手想帮他捡卷宗:
“怀礼~别忙了嘛,我帮你收拾~” 他试图萌混过关。
沈怀礼头也不抬,拍开他的爪子,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朱雀神君现在看到红色就应激!你爹的案头堆满了来自南明离火府的投诉玉简!净望舒,你这次闯的祸太大了!”
祈无病也凉凉地补充:“而且你躲债躲到我那儿,把我门口那两棵千年阴槐都点着了,这笔账怎么算?”
任吾行趁着他们内讧,终于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拍了拍灰尘,凑到净望舒身边,压低声音但依旧能让所有人听见:“所以……毛呢?真一根都没搞到?” 他语气里满是“你不会这么没用吧”的质疑。
净望舒被他激得跳脚:“谁说的!我明明……” 他话说一半猛地刹住,警惕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沈怀礼,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就在这时,阴律司大门外传来一阵沉闷而规律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一股强大的、属于高阶鬼差的威压弥漫开来。
殿内四人动作同时一僵。
沈怀礼脸色微变:“是牛头马面……他们怎么直接来我这了?”
……通常不会直接闯判官大殿。
任吾行反应极快,一把拉住净望舒就往殿后密道溜:“快跑!肯定是来抓你的!”
祈无病也迅速坐回轮椅就混入角落的阴影里。
沈怀礼看着再次被带偏、即将面临更大混乱的场面,以及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绝望地扶住了额头。
……
任吾行回到阳间,面对连晁生漆黑的脸色,挠挠头尬笑:“那什么,我……”
连晁生一把拉近他,金色的竖瞳目光灼灼:“你还敢喝酒?”
可怜的沈判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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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酆都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