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见花婉出现的那刻起,叶南鸢就在暗自打量着人家。
可她左看右看,对方除了衣着有些散乱,气息略微不稳,实际根本毫发无损。
叶南鸢很好奇,花婉一个中乘境究竟是怎么打过对面那个大乘中期的。
照理来说,相差一个大境界,境界高的那边完全呈碾压之势,就如她那日对战那群杀手——虽只使出五成功力,却也一剑秒杀了两个中乘境的杀手。
但她开不了这个口,不然倒显得她很在意似的。
幸好此时阿苓回来了,还替她开了口。
“婉姐姐,我们的包袱好像随马车一起掉下悬崖了。阿苓将四周草丛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阿苓耷拉着头,看上去有些蔫蔫的。
“没事阿苓,待到了城中,重新置办就是了。”花婉轻抚她的头,语气温柔,“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阿苓立马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倒是婉姐姐,刚刚可有受伤?”
阿苓说着,绕着花婉颇为认真地看了一圈,边走边念叨着:“刚刚南鸢姐姐还说,你凶多吉少。”
“姐姐的身法你还不知道?那人连我的衣角都摸不着。”
“不过——”花婉将目光转向叶南鸢,尾音微扬,念道,“南、鸢、姐、姐?”
“干嘛,我就姓叶,名南鸢,不行啊?”叶南鸢直对上她的目光,背挺得笔直,像只炸了毛的猫。
“无意冒犯。”
“你好,我叫花婉。”花婉向前半步,伸出手,衣袖随动作轻轻晃动,眼中含着真诚的笑意。
叶南鸢盯着那只伸来的手,犹豫片刻,最终轻哼一声,转身便走,只随口留下一句。
“我早知道了。”
花婉闻言,瞥了一眼阿苓。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嘴角还带着笑,眼神却变得若有所思。
阿苓心中立刻警铃大作,急忙为自己辩驳。
“我觉得她是好人!就......就同她说了......”
“婉姐姐之前说要小心她,与她保持距离,不要同她说话,这些阿苓一直记着的!”
“但是......这位姐姐在马车上一直护着阿苓......姐姐你看,她都伤成那样了,也没放开过阿苓!就连摔到地上,她也垫在阿苓底下......”
“无妨,你这位‘南鸢姐姐’,确实是好人。”
花婉俯下身,轻轻拂去阿苓衣襟上沾着的草屑,动作温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鹿。
“不过下次——”
“不会有下次了!”阿苓眼神坚定地保证道。
花婉笑笑,只听叶南鸢的声音远远传来。
“喂,你们两个还走不走了?”
花婉闻言抬眸,但见叶南鸢已立在几十步开外的山道上,身上血痕累累的素白外衫,被山风拂得猎猎作响。
阳光穿过云隙而来,为少女镀上一层斑驳金辉。那些白衣上的干涸血迹,远远看去竟像是红梅落雪,不显半分狼狈,反而平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不过,这位少年侠客手中似乎还少了点什么——
她的那把赤色长剑。
“这便来。”花婉眉眼弯弯,应道,顺手将阿苓鬓边一缕乱发别到耳后,“走吧,阿苓。”
一大一小自然地牵过手,朝叶南鸢走去。
待走近了,花婉出口问道。
“叶姑娘,你的那把赤色长剑呢?”
“!”
叶南鸢恍然惊觉,她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原是她的剑!
当时情况太危急,她只顾着抱着阿苓逃离马车,剑被她落在车厢里,连着一道掉下悬崖了。
天可怜见的!她这几日怎么这么倒霉,又是功力尽失,沦为废人,又是光天化日遭人欺辱,如今连自己温养多年的佩剑也丢了!
叶南鸢心下一阵懊恼,越想越烦躁,心中顿时燃起一股无名火,正憋着无处发泄,偏生阿苓要走上前去关心她。
花婉立刻拦住,却不料阿苓直接开了口。
“南鸢姐姐,你没事吧?你脸色好差。”
叶南鸢猛地抬起头,眼中压抑的怒火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倾泻而出。
“你说呢!”她愤怒地瞪向阿苓,手指几乎要戳到阿苓的鼻尖,花婉抬手为阿苓拦了一下,叶南鸢也回以恶狠狠的一眼,朝她们吼道。
“要不是上了你们那辆破车!要不是为了护着你这个麻烦精!要不是遇到你们两个!!我......咳咳咳!”
天杀的!!连话也不让她说完!!!
未及叶南鸢一口气说完,她只觉眼前一黑,气血瞬间上涌,喉头涌上来一口血,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随即一阵熟悉的灼痛感席卷全身,完了,一时急火攻心,牵动内伤,她体内又要烧起来了。
叶南鸢一面咳着,一面全身疼得冷汗直冒,脚下虚浮,几乎要站不住,只能勉强以手撑树,才不至于栽倒。
但她扶着树,咳得撕心裂肺,仍不忘腾出一只手指着这一大一小两人。
“先前给你的药丸,吃一颗。”花婉无奈道。
叶南鸢收回指着她俩的手,从怀中哆哆嗦嗦地掏出瓷瓶,却直接一把甩向花婉。
“谁......稀罕!”
花婉手腕一旋,当即接下。
“躲远些。”她叹了口气,朝阿苓道。
阿苓泪眼模糊地点点头,站到了一边。
花婉自瓷瓶中倒出一颗朱红色药丸,抓准叶南鸢咳嗽的时机,指尖一弹,那药丸便被精准无比地射入叶南鸢口中。
“唔......!”叶南鸢本能地想抗拒,花婉却已移步身前,指尖在她颈间一顺,叶南鸢顿觉喉头一松,那颗药丸便不受控制地顺着咽喉滑了下去。
“你——!”
被迫咽下,叶南鸢更是气极,她嘶吼着,双手握拳,朝着花婉狠狠挥来。
但此刻的她哪里是花婉的对手。
花婉不闪不避,精准扣住叶南鸢的手腕脉门,顺势一旋,便将她双手钳在身后。
随后整个人向前一压,由背后将叶南鸢死死抵在树上。
“你冷静些!”花婉在她耳边焦急道。
叶南鸢猛烈挣扎着,肩背撞击,双腿踢蹬......简直使尽浑身解数。
然而重伤之躯早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几息,那点力气便彻底耗尽。
花婉见她终于安静下来,探头去看,却见叶南鸢死死咬着唇,任凭唇下一片血红,也是一言不发,最后竟默默落下两滴泪来。
她一怔,立刻松开钳制:“抱歉,是我下手太重了。”
花婉手上刚一松,叶南鸢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她赶忙伸手去扶,让叶南鸢缓缓靠树坐倒。
叶南鸢刚缓过一口气,立即气急败坏道:“是被呛的!”
“好,我信你。”花婉语气放缓,温声应她。
“你且先冷静冷静。若是难受,便喊我。”
叶南鸢别过脸去,沉默,并不理她。
花婉也不再多言,轻叹口气,还有个阿苓等着她呢。
叶南鸢靠在树下,在药力的作用下,体内的灼痛感渐渐逝去,只是心中,却不断有其他情绪涌现,几乎要将她淹没。
挫败、羞耻、懊恼......
叶南鸢感觉自己快要溺死在这些情绪里面,直到那股草木清气再度袭来,予她喘息之机。
“可以上路了吗?天快黑了。”花婉一手牵来阿苓,温柔询问。
叶南鸢眉头紧锁,沉思片刻,抬起头飞快地扫过眼前两人,深吸一口气,极其生硬地开了口。
“我方才......心情不好,日后再见我这样,离我远些......”
“好。”花婉应得干脆,“出发吧。”
“等等!”叶南鸢叫住她们,随后的声音细弱蚊蝇,“对......对不起。”
“没关系,南鸢姐姐!”阿苓现下语气如常,依旧活泼,“婉姐姐说你也不容易,我们早就原谅你了!”
不容易?
什么不容易?
叶南鸢一头雾水地看向花婉。
“这要看阿苓是怎样理解的了。”花婉轻飘飘回她,唇角漾起一抹笑。
叶南鸢只觉自己又遭了某人的套路,当下横她一眼,扭头便走。
花婉牵着阿苓,缓缓跟上。
先前为了能快些赶到目的地,车夫抄了小道,如今怕那杀手再追来,三人遂改道折向人多眼杂的官道。
三人一刻不停地赶路,黄昏时,身后传来吱呀吱呀的车轴声,一辆载着满车稻草的驴车晃晃悠悠驶来。
驾车的老汉原本眯着眼,昏昏欲睡,余光瞥到了叶南鸢,辨认片刻,突然“哎呀”一声勒住缰绳。
将一旁埋头赶路的叶南鸢吓了一跳。
叶南鸢当即怒道:这人什么毛病,专挑着与人并排的时候大叫一声,吓人一跳?
那老汉忙不迭跳下车辕,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局促地蹭了蹭,笑得满脸皱纹:“恩人可还记得俺?”
见叶南鸢一脸茫然,还带点怒气,那老汉提醒道。
“半月前,河洼村,三个泼皮要抢俺的驴车,恩人您一剑给他们吓得屁滚尿流,救了俺!您不记得了?”
叶南鸢蹙眉打量着对方,心下快速思索起来。
她此番出门,原是打定主意要直奔药王谷求医的。但少年人年轻气盛,又是初入江湖,总免不了被沿途一些不平事绊住脚步。她此前虽说内力不稳,只剩几成功力,但一路上也是难逢敌手,于是停停走走,倒也做了三个月的逍遥剑客。
至于这途中救了什么人,平了什么事,她压根没往心里去——
她只当是自己看不惯才出手,权当解一时心烦罢了。
所以即使老汉提醒了事情的始末,她仍是毫无印象。
“认错人了吧,哪有这等事。”
“恩人您当时那个英姿飒爽劲儿啊,俺老汉一辈子也忘不了,绝不会认错的!俺还记得您当时穿的是件红衣服,特显眼!”
“走开!别同我套近乎,我根本不认得你!”叶南鸢不耐烦。
“欸,对了!”那老汉一拍大腿,笑得愈发灿烂,“俺当时给您道谢,请您去家里坐坐,您也是这个语气!一模一样!”
叶南鸢张张嘴,却无话可说。
花婉接过话头:“您可是要往云泽城去?”
“是啊。俺去云泽城用稻草换点粮。”那老汉憨厚一笑,“恩人们若不嫌弃,俺可以用驴车载你们一程!”
“那便有劳了。”花婉颔首,顺手便要将阿苓扶上车。
“喂!”叶南鸢剑眉一竖,喊道,“我才是恩人,我还未同意呢!”
“南鸢姐姐,阿苓......走不动了......”阿苓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看向她。
“就你麻烦!”叶南鸢瞪她一眼,却借坡下驴,“走吧走吧。”
说罢径直坐上车尾,闭目养神,一副“闲人莫扰”的模样。
夕阳西下,驴车在道上晃晃悠悠地驶着。
阿苓随老汉坐在车前,晃着两条短腿,与老汉聊得热络。
“老伯您这些稻草能换多少粮呀?”
“够吃大半月哩!小丫头知道云泽城的米铺不?”
“不知道呀,老伯给我讲讲!”
......
叶南鸢坐在车尾,闭着眼静静听着身后那一老一小,从稻草能换多少粮,聊到野兔最爱偷啃村里哪家地头的苗。那老汉说话还时不时夹杂几句跑调的乡音,惹得阿苓咯咯直笑,连带着稻草堆都跟着微微颤动。
这小丫头倒是惯会自来熟。她心想。
忽然发觉另一侧好像有些过分安静。
花婉此刻在做什么呢?
她状似不经意地偏了偏头,发现花婉竟半倚在稻草堆里睡着了。
花婉此刻睡得格外沉静。呼吸轻浅绵长,几缕青丝随意散在身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这么颠,那么吵,也能睡着?
那想必是累极了。
叶南鸢正打量着,忽然驴车一个颠簸,将花婉那原本就松散的外衫又抖散几分,露出一截莹白的锁骨。
“!”
叶南鸢几乎是想也未想,立刻伸手要替她拢上。
可指尖刚触及衣料,就突然被一只微凉的手狠狠扣住。
她浑身一激灵,险些从车上摔下去,却见花婉不知何时醒了,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眸子此刻冷若冰霜,待看清是她,才倏地软了三分,手上也松了力道。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你......?”
“衣服散了!”
叶南鸢迅速抽回手,自顾自揉着手腕,耳根隐隐有些发烫。
“多谢。”花婉低头整理着散乱的衣襟,叶南鸢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游移,突然瞳孔一缩,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了。
“你束带呢?”她问。
“被那人一剑挑断了。”花婉答的轻描淡写。
“那......你不会找其他东西先系着应应急吗!”
“那时一路追你们,没来得及。”花婉无奈一笑。
说罢,花婉从车上挑了根长一些的稻草杆,就要用来系。
叶南鸢眉头一皱,一把夺过:“这多难看,不要这个。”
花婉看她,眉梢微挑:“那......?”
叶南鸢在自己身上挑了块干净的地方,扯下一条,递给花婉:“用这个,白配白也不显眼。”
花婉接过,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指腹,低笑:“想不到叶姑娘这般贴心,多谢。”
叶南鸢白她一眼,猛地扭过身去,恼羞成怒:“反正都是你的东西!”
阿苓原本正与老汉聊得热火朝天,但叶南鸢最后那句过于大声,硬是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呀,南鸢姐姐,怎么啦?”
“她没事。”花婉替她回应,转而问老汉,“老伯,可是快到了?”
“喏,前面就是了!”
一行人顺着老汉的手望去,暮色中的云泽城巍然矗立,城门口高悬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为青灰的城墙镀上一层暖光。
待到了分别之际,阿苓依依不舍地拽着老汉的衣角,晃了晃:“老伯老伯,下次还能坐你的车吗?”
老汉笑呵呵道:“俺就住在河洼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小丫头下次想去哪,就来找老伯!”
“好!”阿苓开心道。
花婉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递给老汉:“这一路辛苦您了。”
老汉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不过是顺路捎个脚,各位还有恩于俺,这如何能收!”
眼见二人就要开始推推搡搡,叶南鸢当即上前一步打断。
“拿着。”她夺过碎银,一把塞到老汉手中,“我是你恩人,她们可不是,不能白坐。”
“恩人的朋友,自然也是一样的。”
“谁同她们是朋友了?”叶南鸢眉头一拧,“不过是......顺路一起!”
但老汉仍是不肯收,叶南鸢当即怒道:“你这人好啰嗦!”
趁老汉发愣,将手中碎银一把丢到老汉车上的稻草堆中,喊了声“快走!”,一手拉上花婉,一手捞起阿苓,转身就跑,转眼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小叶你好惨,我可怜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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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剑客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