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雷雨交加的深夜。
南边的夏季便是如此,明明刚才还风和日丽,转眼就能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下起倾盆大雨。
雨不知是何时开始下的,待叶南鸢醒来,她半边身子都已经泡在了水中。
身上这件曾在日光下耀眼灼目的红衣,早已被雨水淋得暗沉。
浸泡过的衣料变得沉重冰冷,如一层湿透的裹尸布般贴在皮肤上,黏黏的,还泛着淤泥的恶臭味。
她想看看周围,豆大的雨滴却砸得她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右肩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嘶——”
叶南鸢倒吸一口冷气,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狼狈。
不过,好在体内的灼痛淡了许多。
她又一次尝试着运起内力。
这次倒没有反噬了,但仍是一丝一毫也聚不起。
没有内力,她连最基本的轻功都难以施展。
突然——
雷声大作,一道闪电撕裂夜幕,直贯而下,将不远处的一棵老树劈成两半!
焦黑的树干轰然倾覆,有一半直直朝叶南鸢砸来。
呵,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立刻想要提气掠身,却运不起轻功,最终只能连滚带爬地躲开倒下的巨木,又在地上滚了几圈......
雷暴雨下,树林里实在不宜久留,得赶紧找个地方躲雨。
她想起先前来时,曾瞥见东北方有座荒废的山神庙,离这里不过半刻钟的脚程,正合适避雨。
当即打定主意,拾了剑,借着闪电的照明,朝山神庙的方向去了。
可她失算了一步。
她来时尚能动用轻功,如今却只能顶着雷雨,拖着残躯,一步一步走过去。
所以去山神庙的路程根本不止半刻钟而已!
一个时辰后,当破庙歪斜的檐角终于隐约出现在雨幕中时,叶南鸢几乎要跪倒在地。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精疲力尽、重伤在身......
天知道她这“半刻钟”的路走的有多艰辛!
来时她凌空点过三棵青松便翩然而过,此刻却连庙前那条不足十步的石阶都走得踉踉跄跄,长剑作拐也险些跌倒。
雨水混着汗水,不知是第几次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在石板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右肩的伤口早已被水泡得麻木,没有知觉。身体总是不受控制地颤抖,头也晕乎乎的,似乎稍不留神就要直直倒下。
是要死了吗......
心里冷不丁地冒出这个念头,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随即就被另一个强烈的念想盖住。
她还未成为天下第一,绝不能就此倒下!
斑驳的庙门就在眼前。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一把将其撞开,整个人直直向前栽去。
天旋地转间,隐约只看见有火光,似乎还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对她投来诧异的目光。
还未等她认清情况,耳边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她苦撑了一路的意识彻底消散,晕了过去。
不知是多久之后,迷迷糊糊间,叶南鸢忽地惊觉有人要解她的衣服。她下意识地抬手死命攥住领口,那人拽了半天,没办法,只得放过她。
可总归不能一直穿着湿衣服。
于是,叶南鸢昏沉间感觉到有人将她挪到火堆旁,有热意隔着衣料传来。
周身逐渐温暖起来,暖融融的,很是舒服。还有淡淡的草木清气萦绕在身旁,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她渐渐安下心来。
待她再次清醒,已是白天。
只是,不知是几日后的白天。
一个衣着鹅黄的孩子见她醒了,一下子躲到老远,惊道:“你......你醒啦!”
叶南鸢刚刚转醒,脑子发懵,一时没有反应。
下意识摸向身旁,指尖触到一股熟悉的,不同于寻常金属的温热——是她的佩剑,燎原。
燎原剑身的温热,是她用内力温养多年的成果。
大乘境界的武者,对内力的运用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以“以气养器”,也就是以自己的内力温养武器,到了一定程度,便能以内力隔空驱使,是为“驭器”。
而被温养的武器也会逐渐带上武者自身内力的特性。就如这柄“燎原”,经叶南鸢多年灼热内力的浸润,纵是本该冰冷刺骨的金属,如今也是常年温热的。
佩剑还在。她稍稍安下心来。
下一瞬,只觉喉咙干得发疼,连句话也说不出。
她朝向小孩,指指自己的喉咙。
那孩子知道她是要水,解下腰间水囊,犹豫了一会儿,终是不敢亲自递过去,放在地上滑给了叶南鸢。
叶南鸢也管不了那么多,撑起身子靠在柱子上,取了水囊,拧开就往嘴里灌。
简直如天降甘霖!
她喝得太急,红色衣领被淋出大半暗红色。直到整个水囊再倒不出一滴水,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却发现那小孩一直站在远处,悄悄观察她。
她忽觉自己方才有些失仪,清了清嗓子,抢先出击:“喂,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没......没事!”
那孩子对上她的目光,竟是浑身一颤,又往远处躲了几步,活像只受了惊的小鹿。
我有这么吓人吗?叶南鸢心下纳闷。
她平时也就脾气差些,还没到凶神恶煞的地步吧?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除了右额角莫名多了一块不小的血痂——像是一头栽倒在哪里磕破的,整张脸并无其它伤处。
但仍不免有些气恼:这么大块的血痂,日后若是留了疤,如何撑得起她天下第一的身份?
是的,纵使如今这般处境,她也依旧习惯性认为自己有朝一日能登上武道巅峰,成为这江湖上一等一的剑仙!
不过眼下,还是先搞清楚这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南鸢将空水囊滑回,朝那孩子友善地笑笑,试图与她搭话。
但不论叶南鸢如何耐着性子同她轻声细语,那孩子始终无动于衷。
甚至她废了半天功夫,连那小孩姓甚名谁都没问出来。
她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偏生对面又是个只有五六岁的稚童,或许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又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独角戏唱得烦了,叶南鸢索性就不管她了。
开始注意起自己的着装来。
还是她来时的那件红衣。不过,右边肩膀处被缠了好几圈的绷带,雪白的颜色在赤红之上甚是惹眼。
她仔细看了看,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手法,竟缠得严丝合缝,连个绳结也看不见。
“这是婉姐姐给你绑的。”那孩子见她看着绷带,破天荒地解释道,“你的手劲太大了,一直扯着衣领,我们脱不下来。婉姐姐说你伤口发炎了,要赶快处理,就......就将你的衣服剪开了一块,而后绷带也只能缠在外面了......”
叶南鸢闻言,莫名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是你那位‘婉姐姐’救了我?”好不容易得到了回应,叶南鸢乘胜追击,“那她如今人呢?”
“是婉姐姐和阿苓一起救的你!”那孩子纠正道,“她出去给你采药了。”
“哦~原来你叫阿苓。”
此话一出,阿苓猛地捂住嘴,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此后不管叶南鸢说什么,她也再无一言。
“......”
又开始了。
庙里又恢复了寂静,气氛压抑得叶南鸢感觉自己呼吸都不畅了。
她松松筋骨,半撑着柱子起身,准备出门去看看。
阿苓在一旁看着她起来,急得满脸通红,却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朝她喊道:“你不能出去!”
“又没人同我说话,我待的闷了,出门透透气也不行?”
叶南鸢说着,脚下却不停,朝门口走去。
阿苓见她不听,自己又没办法,惊慌失措得快哭出来,最后竟直直冲过来,想要将叶南鸢拽住。
偏在此时,庙门被推开了。
只听“吱呀”一声响,一道素白身影挟着草木清气而来。
阿苓的小手还未拽上叶南鸢的衣角,就被另一只莹白玉手凌空截住。
那白衣女子将阿苓往身后一带,动作行云流水,不过瞬息之间,一大一小已与叶南鸢隔开几丈距离,只余淡淡的药草香在叶南鸢周围的空气中弥漫。
“婉姐姐!”阿苓见了来人,忽然小嘴一扁,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指着叶南鸢哭诉道,“她、她要出去...阿苓拦不住...”
那白衣女子半蹲下身,将阿苓揽进怀中,又取出绢帕,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珠,温声安慰道:“阿苓做得很好,是姐姐来晚了。”
二人在门口背着光,叶南鸢其实看不太清她的面容和表情,只听得那声音温柔似水。
她挑了挑眉,索性找了个柱子,抱剑倚着,静静地看着这一出姐妹情深,没有打断。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衣女子终于将那小孩哄好了,这才缓缓直起身来,看向叶南鸢。
叶南鸢却突然感到那目光携着一阵寒意袭来。
“又不是我惹哭的,做什么对我敌意那么大?”叶南鸢无辜道。
那人不答,只是警惕地与她保持着距离。
那两人似乎都很怕她。
“怎么,救了我反倒怕我?”叶南鸢未及多想,嘲笑道。
那人仍是沉默,但见她笑意盈盈,似乎松了口气,只由手中干脆地甩给她一团翠绿。
叶南鸢却不敢贸然接下,只是横剑格挡,那团翠绿在她身前被撞散开来。
那其实是一个用几片宽大、翠绿的新鲜叶片包裹起来的一包药草,此时药草四散纷飞,一股清新又苦涩的味道盈了满庙。
“只是些寻常药草,给你湿敷消炎用的,可惜了。”那白衣女子惋惜着,又从随身药囊中取出一个瓷瓶和一卷绷带,丢过来,“这能缓解你的内伤,饭后内服,一次一粒,一日三次。”
叶南鸢这次倒是乖乖接下,但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意思?”
还以为这种气氛下,朝她来的会是飞刀之类的呢。
“不论你用是不用,欠你的都两清了,就此别过。”那人自顾自淡淡道。
这话说的叶南鸢更懵了。
什么两清了?她们又欠她什么了?
那白衣女子说罢,却真不再管她,自然地牵过阿苓,径直收拾行李去了。
待她们走离了门口,叶南鸢也终于能看清来人。
白衣飘飘,清清瘦瘦,腰间跨着个淡青色的药囊。墨色长发被一根木簪简单挽着,皮肤清透,却带着些病弱的苍白。
眉黛含春,目若秋水。
叶南鸢暗自打量着她,没了方才紧张的气氛,这人的眉眼看着倒还真有些沉静温柔的意味。
“这便走了?”叶南鸢眼见着她们背着包袱跨出庙门,在背后喊道,“喂,倒是先说清楚啊,什么两清了?”
那人却不再多言,听她这话反倒更加加快了脚步,随即脚下生风,素白衣袂一荡,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叶南鸢一头雾水,望着那一大一小、一白一黄两个背影匆匆而去,忽地脑中闪过遇险那日一白一粉的身影,一时大梦初醒——
这两人可不正是那日害她一人单挑六个杀手的那两个逃兵?
定是怕她醒了认出她们来出手报复,所以一直对她抱有敌意。那小孩还将粉嫩的衣服换了鹅黄,以此掩她耳目。
难怪那小孩怕她怕成那样,问她什么也不肯说;那女人也是,莫名其妙丢过来几包药就说“两清了”。
这样一来就全都说得通了。
叶南鸢霎时豁然开朗,可随即便怒火中烧。
这两个没礼貌的逃兵,将她害的那样惨,谁准她们就此“两清”的?!
立刻,也不多做停留,抬脚便朝她们走的方向追去。
落魄剑客遭老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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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大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