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寒水阖上眼,喉间吞|吐,竭力不去想身后之人被射穿颈骨的惨况。
“可汗。”她默了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仿佛自己也濒死一场。
显真冷冷看着她,一昼夜的颠沛奔波,女娘的脸色憔悴苍白,眼下微青,发丝因风吹散,半张脸上挂着细小的血迹,红白相映,妖冶奇异。
他得了郢人的消息,预先布置的人马顷刻出动,行到中途,急雨顺势而下,远处的烽烟一点点颓败,几乎失去方向,幸好郢人留下的标记足够他找到流寇的位置。
他到了流寇藏匿之处,群山环伺、道路纵横,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1),假若两相攻守下,乌襄的损失要大得多。
可惜他们不是在垭口撞见,有人替他将人引了出来。
他在擒到的流寇身上搜到了一张字条,笔势奔放洒脱,如今收在怀中。
“润儿还没醒,得找医师来看看。”女娘嫣红的唇翕合着,打断了他的思路。
显真神色稍一示意,随行的医师立时上前察看尊润情况。
时至此时,莫寒水终于能稍微安心一些。
一旁的兵士检查尸身,向显真呈上搜检到的东西,几颗玉石,在日光下灿光熠熠。
莫寒水瞥见正是她给那老者的报酬,没想到彼此的善心竟然毁在几块石头上。
她见显真没有接过,想必是嫌弃污秽。
“你可有受伤?”显真驱马靠近她,垂悯询问。
莫寒水摇了摇头。
远处传过一声不大的哼笑声,但显然是有意让人听到,两人朝那边看去,
莫寒水瞳孔战粟,竟然是那个追杀她的流寇头目。
“显真,你真以为我是输给了你?”
男人被捆束极严,臂膀绑在身后,勉强维持身躯站稳,张扬俊俏的脸上剐蹭出几片血迹更显得不驯,身边看守的士卒见他出言不讳,死死将他按倒在地上,口鼻扑进泥土中,混乱挣扎中,男人仍旧抬起头,吐出口中混着泥沙的鲜血,眼神直勾勾盯着远处的女娘。
莫寒水察觉男人异常,她不想卷进乌襄之事,悄无声息地蹭着步子往左近挪了挪。
“小美人,别急着走。”男人看出她的意图将话挑明。
“你就不想知道……显真他……”
一旁的兵士见可汗面色不虞,利落堵上男人的嘴。
“剜目割舌。”
显真留下吩咐,翻身下马,携过莫寒水往一旁走去。
莫寒水脸上犹疑之色未褪。
“你想为他求情?”
显真稍一抬手,远处准备动手的兵卒动作延滞。
难道是显真想试探自己的态度,或者借自己之手保下那人。
她微微抬眸想去显真眼中示意,她不想干涉乌襄诸类事宜,尤其是和显真相关的,他这种人幽冷阴暗,也不知道这样辽阔的天地是怎样养出他这般狭隘的性子。
她没有为仇人求情的癖好,但也清楚男人定然是知道了什么秘密。
日光蒸干叶上残雨,两人默默无言对立。
女娘斟酌了一刻开口: “全凭可汗做主。”
她又将选择如数奉还给显真。
“你累了。”
逆着光,莫寒水看不透他的眼神,但她确实累了,身心俱疲。
显真解下肩上披风,厚重的兽皮裹挟着男人的气息覆在莫寒水身上,将她周身遮蔽严实,女娘有些疑惑抬眸去看他,男人却上前揽过她的肩头,捂住她的耳朵,几乎是同一时刻莫寒水听到远处一声压抑的闷哼。
她的指尖不由抖动了下,手端的冰凉一直延伸到心里。
显真的动作不容置喙,只要她身在乌襄就不能忤逆他。
半晌,为尊润诊治的医师来向显真回禀。
“直接说。”
医师执礼回复,头颅低垂不敢抬眼冒犯。
“回可汗,公主无事,只是受了惊吓。”
显真轻轻嗯了声,伸手将莫寒水揽起。
莫寒水似是受惊般,不由环住男人的脖子,两人气息交互,那双冷淡的眼眸微低闯入她的视野。
“可汗。”怀中的女娘踟蹰开口,声音弱弱的,不知是提醒还是警告。
“你是可敦。”
显真的手臂收紧稍一抬高,两人唇边微微相触,随即女娘往后缩着身子,盯着男人漠然的神色,这一点也不像显真。
男人见她抵抗躲闪,手继而又往上抬了几分,饶是莫寒水如何避让都免不了灼热的呼吸,是他将人送到自己唇边,逼得她不得不做出反应,女娘的唇有种告罪般的温凉。
“对,我是可敦。”莫寒水神色有些寥落,她不想认命,也迫不得已忍辱偷生。
“你记得就好。”
显真此番既剿灭了流寇又寻回了人,队伍在此休整片刻,便启程返回乌襄。
莫寒水的骑术和乌襄人比起来相形见绌,显真没给她安排马匹。
她在一旁冷笑,想着显真不会是为了报复刚才行径,让自己走回去。
正想着忽然被显真拎上马来。
骤然添上一人,乌骢扭着脖颈试图摆脱束缚,显真神色冷淡控马。
他一路走得很稳,莫寒水透支的身子疲惫难掩,随着队伍移动,她逐渐想起自己生活的地方那辆破旧客车就是这样载着饱满的人摇摇晃晃走过山路,一程又一程,一圈又一圈,她的眼睫不受控制张合,就像上车后着急补觉的行客,不知不觉间倚在显真怀中,睡着了。
男人握缰的指节顿了下,伸手将披风掩了掩没再说话。
*
乌襄的毡包在广袤草场上星罗棋布。
日光洒金,温风和煦。
“阿答。”
粟敏开口,觑见了陷在披风中沉沉睡去的女子,他宁可兄长怀中抱着的是个死人。
显真极轻地应了声。
还真是体贴呢,粟敏神色晦暗,适才脸上的笑意去了大半,他这样情状像是担心惊醒了怀中的人。
显真将人抱下马来,直往王帐而去。
一昼夜里小翠在王帐里焦躁不安,来回踱步,心中懊悔应当陪公主同去的,越想越是悔恨,这时帘帐骤然自外掀开,她急步上前迎去,神色一滞,瘦小的身影又往后退了几步。
“公,可汗……”小翠急忙改口。
一撞见显真霜雪似的眼眸她惧得嘴都笨了。
后知后觉看见男人怀中的公主。
怀中的女娘单薄,抱起来不用什么力气,他腾空伸出跟手指,在唇边一点,漠然的神色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翠后知后觉道了声是。
显真微一皱眉,王帐的侍从倒真是和她有些不同。
女娘的身子陡然落空放置在榻间,显真看着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过去,他收拾着榻上的绣布衾给她盖好。
“待她醒来,寻医师来看看。”
显真没再停留,径直出了王帐。
*
“阿答。”粟敏开口,似乎是想问什么,他还没有忘记方才之事。
显真眸色清浅疏离,“你想说什么?”
“郢国的女人不可信。”
“郢国既然把她送来,她就应该明白自己的用处。”
粟敏没再将话接下去。
“昨夜里真是阿答说得那样,那群虱子爬过来了。”
“是谁的人?”
“都莫罕。”粟敏脸色泛起冷意,昨日夜里那群杂种偷袭,假若不是事先知晓流寇劫掠人质是掩人耳目,乌襄定要派士卒大肆寻找,说不准还真是要着了他们的道。
显真听见并不意外,流寇这些年藏匿的本事太过高明,其中没有内鬼助力说不通,他们这次愿意当靶子,看来都莫罕给足了好处。
“消息没放出去。”显真抬眸。
“阿答放心,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都莫罕这些年依仗着商道过得不知天高地厚,竟然看不出会有这样的胆子,草原上的勇士骨头已经朽烂了,只挂着一幅空瘪心肠,一场急袭足够让这块地方易主,显真的目光深沉,透过帐中的沙盘不知道看向何处。
“阿答,那郢国那边。”
显真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
“公主,奴还以为你没醒呢?”
小翠放下纱幔,看见榻上的女娘已经睁开了眼,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莫寒水迷迷糊糊间是睡过去一会儿,但马上颠簸又被人抱着走了这么多的路,她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没有知觉,只是她不能醒来,只好缩在显真怀中假寐。
奔波过一夜,她的脸色并不好,现在双眉间又添了阴翳。
小翠见状去桌上倒了热茶端了来,莫寒水随手接下呷了口。
小翠见她的动作,关切道:“公主可要吃些什么?”
“不用了,我自己待一会儿。”莫寒水抬头揉过发丝,前关因睡眠少缺微微发痛。
女娘神色怅然,一些事情远比她想得要复杂的多,对于显真她又能为了母国子民忍到什么地步,对于她自己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终究投入这个身份中,难道自己真得接受了这个她,就这样在寂寥的草原如同囚徒一般待过一生,和没活过又有什么分别?
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时拥塞而来逼得她头昏脑胀,女娘起身将茶瓯放下,自行回到榻间,很不守礼地随意躺着,思绪流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