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大本钟又修好了,沉稳的钟声响起之际,宣布冬令时的来临。
“Royal”网球俱乐部的橡木门被沈璃熟稔地推开。
“上午好,沈小姐。”前台的老罗伯特朝她微笑,取出她那本年费档案,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递出,而是谨慎地开口:“俱乐部上月已被收购,所有会员的年费系统需要重新登记认证,还请您稍等片刻。”
沈璃略一点头,并不意外。资本流动在这座城市从不停歇,换一个主人,不过是寻常事。
旁边两位穿着考究的女士正低声交谈,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了过来:
“听说是那位周先生的手笔……真是阔气。”
“可不是,连俱乐部名字都保留,说是念旧。不过规矩全换了,以后非邀约制,年费也翻了三倍。”
“周先生?是那位……泽天资本的周京泽?”
“除了他还有谁。郑秘书上周来打过招呼,说老板不喜欢太吵,以后非核心会员,怕是连门都进不来。”
沈璃垂眸,指尖无意识地在铂金卡的暗纹上摩挲。
那位周先生,她略有耳闻。
近年在伦敦金融城声名鹊起,手段凌厉,背景成谜。
只是没想到,连“Royal”这样的老牌俱乐部,也成了他闲来落子的一局。
她递出那张印有家族暗纹的铂金卡片,这本是年复一年的仪式。
罗伯特正操作着,但片刻,他花白的眉毛不动声色地皱起,目光里多了些审慎。
“抱歉,沈小姐,”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系统提示,权限受限。”
“不可能,”她声音维持着镇定,“试试这张。”
她又取出一张关联的私人账户卡递过去。
等待变得漫长,罗伯特的脸上的歉意更深:“很遗憾,沈小姐,权限依然无法识别。您名下以及关联的所有账户,似乎都已被冻结。”
沈璃心头一震,不动声色走到一旁角落,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听筒里的等待音漫长,长到她掌心渗出薄汗。
终于接通了。那头传来的声音却像苍老了十岁:“小璃,我们家融金崩盘了……资不抵债”
“最近事情太多……你暂时……先别回国。”
话音未落,通话已被匆匆切断。
沈璃僵在原地。
资不抵债?融资崩盘?
她耳边依稀传来远处球场击球的脆响,还有旁人若有似无的低语,但她却什么也听不清了。
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平静,走回前台,声音轻松:“没关系,那今年就先不续了,下次再说。”
说完,她转身推门离开。
伦敦的夜雨很冻人。
沈璃裹紧了大衣,但昂贵的驼色羊绒早已湿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
路灯的昏暗光晕,她低着头,漫无目的的走着。
路面滑湿,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毫无预兆地自身旁加速驶过。
一道炽白劈开昏黑的光晕,细密的雨丝,清晰放大,周围的景色仿佛在融解。
她被逼得咪起眼,站在原地。
车轮轻响,碾过旁侧的一片洼地,哗啦一声,那股泥泞的浑水,在她浅色的衣裙上泼墨落笔,一瞬间,她身上这件大衣被彻底毁掉。
肮脏的水痕顺着脖颈,淌入深处,狼狈不堪,如同她接下来的人生。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怔。
一股无名火顿起,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朝着那即将消失在雨幕中的车尾灯喊道:“Stop!停下!”
雨声嘈杂,她的声音被削弱了不少。
但或许是那声音里带着的罕见的愤色,前方不远处的黑色轿车,竟真的缓缓减速,最终停在了路边。
沈璃快步上前,呼吸因小跑而略显急促。
后座的车窗在她靠近时,只不疾不徐地摇下了半寸,仿佛多给一厘米,都是施舍。
透过那道狭小的缝隙,她看到一张隐于昏暗光线下男人的侧脸轮廓。
她看不清具体容貌,只有一种沉寂而疏离的气息弥漫开来。
那抹模糊却锐利的轮廓,莫名地让她冷静下来,将原本想脱口而出的质问压了回去。
车窗内的人似乎只是略一偏头,余光扫过她满身的狼藉。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浅色衣物上泥点斑驳,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I beg your pardon.” ( 抱歉。 )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几乎瞬间就被周遭的雨声淹没。
沈璃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
她的注意力,已被窗隙间递出来的钞票所吸引,边缘齐整,被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
雨下得很大,砸在她脸上噼啪作响。
沈璃盯着那叠递出的纸币。
崭新,散发着油墨和一种属于上位者的轻蔑。
让她想起今天罗伯特的审视,电话里父亲苍老的声音,还有这身被泥水彻底毁掉的昂贵大衣。
他这是什么意思?打发要饭的?
还是……赔偿她这件大衣?
后一个念头更让她怒不可遏。
她沈璃,几十年以来,何时需要这种施舍的“赔偿”?
她怒火中烧,想让他也尝尝被羞辱的滋味。
沈璃气得胡乱摸索着大衣口袋和随身的手包,然而,除了几张已然失效的塑料卡片,她连一个硬币都摸不出来。
就在这时,她的手掌触到了胸前别着的一枚古董胸针。
她犹豫了,这应该是她身上最贵的东西了。
这时,钞票又往她这里递了递,这个动作再次刺激了她。
他分明就是挑衅!
她猛地将那枚别针拔了下来,捏着那枚贵重的古董胸针,试图顺着那道狭窄的窗缝递进去,动作带着股倔强和笨拙,以及明晃晃的刻意。
夜色之下,胸针泛着古老的光泽,而她只想让这个无礼的人明白,他手中这叠钞票,多么的廉价可笑!
车窗内的手并未收回,也没有接过。
就在那僵持的瞬间,胸针的尖端无意间划过他握着钞票的手背,留下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血痕。
胸针带着湿意与她的体温,从她指间滑落,轻响一声,跌入车内的黑暗中。
沈璃愣了一下。
雨水拍打车身的声音嘈杂而持续,沈璃最后启声:
"先生,您的货币符号,还不足以给我的尊严定价。”
她的目光透过雨帘,直视那道窗隙后的阴影。
“我的狼狈,不是商品。”
“所以,交易失败。”
车窗内外,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
只有雨点敲击车身和地面的嘈杂声。
透过那混沌的、被雨水不断冲刷的玻璃,沈璃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隐约感觉到,那道隐在阴影里的轮廓似乎动了一下。
随即,一声轻笑,从车厢内逸了出来。
然后,不等她再有任何反应,那扇只开了半寸的车窗便以一种平稳的速度,无声地升了上去,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黑色的轿车没有丝毫迟疑,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转眼便加速,绝尘而去,迅速消逝在伦敦浓稠的雨幕深处。
只留下沈璃独自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不断流淌,像流不尽的泪。
刚才那股支撑着她的虚张声势的气力,不见踪迹。
自那场雨夜已过去数月。
她依然按时去上课,笔记做得一丝不苟,论文永远第一个交,成绩单上的名次雷打不动地悬在顶端。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诉苦。
唯一算得上排解的,是每日傍晚,她会去海德公园附近那条僻静的长廊坐一会儿。
“姐姐,你的书拿反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她的出神。
沈璃低头,封面上倒置的字母让她微愣。
一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扎着两个羊角辫,正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
“送给你。”小女孩不等她回应,弯下腰,从旁边的草丛里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递到她眼前。
沈璃怔愣地接过那团柔软的白色绒球。
“为什么给我这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久未与人交谈的干涩。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了母亲焦急的呼唤。小女孩遗憾地“啊”了一声,转身轻盈地跑开了。
沈璃捏着那株蒲公英,纤细的茎秆带着植物特有的微凉。
一阵微风的抚摸,绒球轻轻摇曳,轻盈地飘散开来。
沈璃静望向那些早已随风消失的蒲公英种子,
松开了手,任由那截绿色的茎秆飘落,混入满地落叶之中。
她刚准备迈步离开,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个跨洋电话。
屏幕上跳动着来自国内的冗长号码。
她接通电话。
“沈小姐,” 是父亲林秘书的声音,带着仓促,“沈总病倒了,在医院,刚脱离危险。”
沈璃握紧手机,指节泛白。
“……公司的资产清算程序没走完,” 林秘书继续道,语气艰难,“需要直系亲属签字。你……回来一趟吧。”
回去。那个被告知不要回去的地方。
“好。” 她应道:“我马上回来。”
电话挂断,忙音响起。
沈璃站在原地,远处儿童的嬉戏声变得模糊。
父亲倒下了,那个烂摊子必须有人去扛。
她总不能躲一辈子。
椅上的书被风吹动,最终停在加谬的著名一页。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在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我并不期待人生过的多顺利,但我希望,碰到人生难关的时候,自己可以是它的对手。”
————
剑桥的冬雪在窗外倒退,最终消失在飞机引擎的轰鸣里。
沈璃婉拒了导师关于参与百年校庆筹备的邀请,向学校递交了告假申请。
她坐上了最早一班飞往东方的航班,将那些曾经的“远大前程”与“人类理想”,连同这座学府古老的喧嚣,一并抛在了身后。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她几乎未曾合眼。
刚从通道出来,就看到了等候的林秘书。
他接过她手中简单的行李,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一路飞驰,车内异常安静,只有轮胎压过路面的声响。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病床上那个嘴唇苍白的人,她熟悉到心痛。
林秘书递来一个担忧的眼神,她摇了摇头,轻轻走到床边,握住了父亲的手掌,汲取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她没有停留太久。
几分钟后,沈璃直起身,脸上的情绪已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
她走出病房,与林秘书在走廊低声商议起来,包括申请破产保护,联系律师团队评估债务,制定方案。
夜幕降临,医院走廊的灯亮着。
沈璃仍坐在长椅上,膝上摊开着厚厚的财务评估报告,纸张上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父亲依旧没有苏醒,但公司的首席法律顾问已经找上门。
最终的资产清算会议,不能再等了。
沈璃随林秘书来到了公司大楼顶层。
会议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就在眼前,首席律师在门口迎上,趁人不备,将一张纸条塞进她手里。
“沈小姐,关键时刻再看。”律师低声道。
沈璃来不及多想,将纸条捏住。
门被推开,一股沉甸甸的气息迎面而来。
会议室中央一张巨大的石质长桌,长桌两侧已有人入座,低声交谈。
最尽头的主位空着,等待着她家最大的债主,一位姓周的先生。
趁着人还没到,沈璃悄悄展开了纸条,是一些谈判的话术技巧。
然而,纸条末尾两个笔锋锐利的汉字让她震惊:求他。
求他?求谁?
无力感袭来,她手指一松,那张纸条随着她手中文件的翻动,滑落在地,飘到了不远处。
她正要弯腰,一只修长匀称的手却先一步将纸条抬了起来。
那手指骨节分明,肤色白皙,手背上微微凸起青筋。
然而,最显眼的,是那肌肤上横亘着的一道细细的、暗红色的痕迹。
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伴随着极度的意外,让她动作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