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一两日,谢梁辰几乎无法安坐。
他原本矍铄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是悲痛,更是压抑的怒火。
他不时猛地站起,在布置精雅的房间里急促踱步,拳头紧握,骨节发白;亦或对着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却字字泣血地怒斥:
“萧璃!我谢家世代忠良,从未有负皇恩,你为了一己私欲,竟敢……竟敢焚我府邸,毁我儿姻缘,如今又将我二人囚于此地!你究竟意欲何为!!”
谢梁辰胸中翻涌的怒火随着那挥落的手臂猛然倾泻,衣袖带起的风径直扫过茶案——案上那盏越窑秘色瓷茶盏应声飞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炸开一片青碧色的碎片。
那飞溅的秘色瓷碎片,正是萧璃平日惯用的那套越窑茶具中的一盏。
釉色如九秋净空,胎薄似蝉翼,盏底还钤着长公主府的私印——这是去年南海进贡的珍品,统共只得三对,圣上偏爱长公主,全数赐给了萧璃。
谢梁辰的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碰茶盏时的温润触感,此刻这御赐之物正化作满地青碧残骸,在长公主别院的石砖地上迸溅开来,两块较大的碎片上还能看清盏内暗刻的莲纹。
茶汤在青砖缝间蜿蜒成深色痕迹,老管家见状瞳孔骤缩,这茶盏他今晨亲眼见长公主身边的掠影亲自送来,说是殿下特意吩咐“给谢侯爷尝尝新到的蒙顶石花”。
此刻残片与茶叶混在一处,倒像把永夜殿的富贵也撕了道裂口。
谢梁辰望着残片突然低笑,“好一个...杀人诛心。”
他鞋底碾过盏底那个小小的“璃”字篆印,“连茶盏都要用仇敌之物...萧璃,你当真要榨干谢家最后半分骨气?”
“萧璃……”他盯着那些碎片,声音因愤怒而低哑,“你便是用这等金玉其外之物,来圈禁忠良吗?!”
“掠影!叫那毒妇来见老夫!她凭什么?!凭什么仅为一己私欲如此践踏我谢氏门庭?!”
他的骂声,开始时还带着武将世家的洪亮与刚烈,但在这空寂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声音的院落里,他的愤怒如同砸在棉花上,得不到任何回应。
只有门外如雕像般静立的侍卫隐约的影子,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而谢老夫人,则更多的是无措与悲恸。
她常常握着儿子谢云书昔日佩戴过的一枚旧玉佩,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浸湿了素雅的衣襟。
她不像丈夫那般怒骂,只是反复含泪喃喃:
“我的书儿……他现在何处?他可还安好?公主会如何对他?”
“这到底是怎么了……好好的大婚,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时常走到窗边,试图从那精心修剪却了无生气的庭院景色中寻找到一丝外界的消息,但看到的只有高高的院墙和沉默巡视的守卫。
那种与世隔绝的茫然和對儿子命运的未知,让她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让她浑身一颤。
长公主书房内。
烛火在雕花铜盏中静静燃烧,与从支摘窗涌入的清冷晨光交织,将室内照得一片惨白。
龙涎香的青烟在凝滞的空气里无声盘旋萦绕,那浓郁的、带着陈旧威仪的香气,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间,几乎令人窒息。
谢云书被两名暗卫一左一右,强按着肩膀,禁锢在坚硬的紫檀木圈椅里。
衣领在力道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鹄白的中衣揉皱不堪,紧贴在皮肤上,透出被晨露或冷汗浸染的凉意。
他头颅低垂,凌乱的发丝披在肩颈,遮住了他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只留下一段绷紧的、泛着淡粉光泽的白皙脖颈。
萧璃已换下便于行动的劲装,一袭玄色宽袍,以金线绣成的凤凰在日光与烛火的共同映照下,云腾毕现,暗流涌动,随着她的步履,仿佛随时要破空飞去。
她赤足踏在柔软的丝绒织锦云毯上,雪白的足踝与深色的地毯形成惊心的对比,行走间,发出几不可闻的细碎轻响,如同毒蛇潜行。
她无声地踱到梨花木书案前,目光慢条斯理地扫过笔架上悬挂的各式毛笔,指尖依次抚过,带起竹木与羽毛的微声。
“都说湖州狼毫,锋颖如锥,蘸墨饱满,落纸无悔。”
她轻声嘟囔,如同自语,却清晰得足以穿透寂静,敲打在他的耳膜上,“却不知……这笔尖若不用来写字,而是用在人身上,该是何等滋味?”
她纤长的手指掠过笔杆,最终选了一支笔锋最为饱满健硕的,轻轻捏在指尖。
她没有蘸那案上浓黑的墨,而是将笔尖探入一旁白玉瓷杯中清亮的水里,看着那上等的毫毛吸水后,一根根变得愈发圆润、晶莹,凝聚成一团饱含威胁的湿润。
水珠沿着笔尖欲坠未坠,在晨光下晶莹剔透。
她转身,一步步走向他,宽大的袍袖拂过地面,吸走了所有声响,只有衣料摩擦间极细微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遥远的鸟鸣,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萧璃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她伸出左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清雅的熏香气息,轻轻拂向他额前遮眼的碎发,那动作近乎温柔缱绻。
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谢云书猛地偏头躲开,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下颌的线条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玄玉。
萧璃喉间溢出一声极低的轻笑,不以为意,“令尊今早,失手摔碎了一只茶盏。”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能冻结空气的威压,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说,该用哪根手指来赔?”
话音未落,她右手执着的、那支饱含清水的狼毫笔,已然探出。
“家父,年事已高,望殿下宽容。”
谢云书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压抑的急迫。
“宽容?”萧璃挑眉,笔尖悬停在他下颌寸许之地,“那可是御赐圣物。不如你来说说,我该取他几根指骨?”
话音刚落,那冰凉、柔软中带着诡异弹性的笔尖,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精准而缓慢地,点在了他的下颌正中央。
“呃——!”谢云书身体剧烈一颤,不是疼痛,而是那种被异物、被这象征着文雅却在此刻充满亵渎与掌控意味的笔尖触碰时,产生的本能抗拒与巨大的屈辱,瞬间窜过四肢百骸。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牙关紧咬,将后续的喘息死死压回喉咙深处,只泄出一丝破碎的气音。
他想挣脱,但身前萧璃的手抓得更紧,更用力地将他死死按在椅中,紫檀木坚硬的棱角硌着他的骨肉,传来清晰的痛感。
萧璃手腕稳如磐石,运用笔锋那微妙的弹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是挑弄的力道,缓缓向上,强迫他抬起了脸。
“说话!”她命令道,声音陡然转厉。
他的脸完全暴露在清亮的晨光下。
面色苍白,眼底是死寂的空洞,下唇已被咬出一道深痕,泛出殷红的血丝。
笔尖划过处留下的水痕,顺着他的下颌线蜿蜒滑落,留下一道暧昧而冰冷的湿润轨迹,如同泪痕,又似无声的标记。
“本宫改主意了。”
萧璃忽然将湿润的笔端,柔软地抵在他咬破的下唇上,那带着微腥锈味和清水微凉的触感,让谢云书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不如你来说…谢家那传承了百年的风骨,值你父亲几根指节?”
萧璃带着一种审视珍贵收藏品的、残酷的兴致,目光如同灼热的夏日烈阳,缓慢地巡视过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抽搐,眸光掠过之处,他樱粉淡白的皮肤晕染出发烫的羞耻。
她看着那水痕与血丝在他颈间混合,看着喉结在笔锋下艰难的滚动。
“谢家的风骨,翰林院的清贵,便是这般垂头丧气、摇尾乞怜的模样?”她的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他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就在那柔软狼毫压迫喉结的窒息感中,童年晨读声穿透厚重的时间壁垒,扑面而来——
十岁那年的书房。春阳透过棂花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松烟墨与老檀木沉静的气息。
父亲谢梁辰——那时鬓角尚未霜染——正执着他的小手,临摹《颜勤礼碑》。
戒尺微凉,轻轻点在他稚嫩的掌心。
“士有死节,不苟活…” 父亲的声音温和而沉厚,一字一句,如同刻印,敲打在幼小的心上。
小小的谢云书仰头,看见父亲眼中那片他当时尚不能完全理解的、名为“风骨”的星火。
戒尺并未用力,只是象征性地停留:“但云书要记着,”
父亲俯身,指向宣纸上那个尚未干透的“节”字,笔锋遒劲,骨力内蕴,“这‘节’字,重在其‘骨’。”
“节在骨中,不在皮肉。”
他的指尖温暖,拂过幼子细软的发顶,“皮肉可伤,可毁,可消弭于世间。唯深入骨髓的坚持,外力难摧,岁月难蚀。那是…纵使身陷囹圄,形销骨立,也无人能夺去的、内心的方正。”
回忆的暖意与现实的冰冷残酷交织。笔尖并未停留,继续向上,带着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湿凉触感,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紧抿的、带着血腥味的唇瓣,在苍白的唇上留下一道更明显的水光,仿若一个轻蔑的吻。
谢云书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向后一仰头,试图避开这极致的羞辱,声音因愤怒和屈辱而嘶哑破碎,几乎是从齿缝间迸射出来:
“萧璃!我说过。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杀便杀——!”
萧璃手腕倏地向下微压,用光滑微凉的竹制笔杆代替笔尖,强硬地再次抵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重新抬得更高,动作轻佻而专横,不容丝毫反抗。
“杀?”她红唇勾起冷冽的弧度,眼底却燃烧着幽暗的火焰,
“那太便宜你了,谢云书。”
她的声音陡然转低,带着地狱业火般的灼热与偏执,每一个字都砸在他的心上:“本宫想要的,是你清醒地看着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进我为你打造的囚笼。折断你的羽翼,磨平你的棱角,让你引以为傲的一切——家族、名声、风骨,都成为束缚你的锁链。”
她的脸凑近他,鼻息间清冷的香气与他急促呼吸带来的温热气流交织,眼中是疯狂而绝对的占有。
“我要你记住,从今往后,你的喜怒哀乐,生死荣辱,都只系于本宫一人之身!”
说完,她手腕猛地一扬——
“啪嗒!”
那支名贵的狼毫笔被毫不怜惜地掷于地上,笔杆在与冰冷金砖接触的瞬间,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如同某种坚守的东西,在这一刻彻底破碎。
她不再看他,决然转身,宽大的袍袖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声。
她走向那扇巨大的支摘窗,望向窗外在明亮天光下肃立的偌大庭院,只留下一个绝对权威的背影。
萧璃背对着他,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带着最终的、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带下去。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他踏出西苑半步,也不许……任何人探视。”
暗卫沉声应命:“是!”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