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贞贞并未察觉毕扬翻涌的心绪,兴致勃勃地拉着她进了望湖楼,要了个临窗的雅座,点了些精致的茶点,想让毕扬尝尝越州的风味。
从窗望去,可见湖光山色,但毕扬食不知味,只勉强应付着贞贞的闲谈。
章贞贞察觉出她的心不在焉,歪着头问道:“毕扬姐姐可是有什么心事?”
毕扬心头一跳,连忙收回视线,随口找了个话头岔开:“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既然府中有针线房,手艺想必是极好的,贞贞妹妹为何还要特意去外面的铺子里裁衣?”
章贞贞一听是这个,立刻来了精神,随即解释道:“姐姐这就不懂啦!家中的针线房做日常衣裳、或是按旧例裁制礼服是极稳妥的。但若是论起时新的花样、京都乃至宫里刚流传出来的款式,还是街市上那些消息灵通的大铺子更快人一步!”
茶点刚上桌,还未及品尝,邻桌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女的谈笑声便清晰地传了过来,话语中带着本地官宦子弟特有的优越感。
“啧,如今这望湖楼,真是越来越什么人都能进来了。”一个穿着湖绿锦袍的男子斜睨了章贞贞这边一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桌听见。
他身旁一个穿着桃红撒花裙的女子掩口轻笑,接话道:“可不是嘛。听说有些外路来的,仗着父兄在咱们两浙混了个一官半职,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也不想想,根子都不在这儿,能扎得多深?”
字字句句虽入了毕扬的耳,可她初来乍到,对越州官场子弟间的这些弯弯绕绕并不知晓,加之自己正心绪烦乱,一开始只当是邻桌几个纨绔子弟在高谈阔论,并未深思这些话其实是含沙射影,针对的正是她们这一桌。
她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正要饮一口平复心绪,却忽然感觉到桌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持续的抖动。她微微一怔,抬眼向对面的章贞贞看去,只见贞贞低着头,脸颊涨得通红,不似害羞,倒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那双原本娇嫩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贞贞,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毕扬放下茶盏,关切地伸出手,轻轻覆在章贞贞紧握的拳头上。
章贞贞猛地摇头,抬起微红的眼眶,飞快地、带着屈辱和愤怒地瞥了一眼邻桌那几人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哽咽:“他们……他们是在说我……”
毕扬这才恍然,目光立刻顺着贞贞示意的方向扫去。
只见邻桌围坐着三男两女,皆衣着光鲜,用料讲究,绝非普通富户。
方才说话的男子穿着一身湖绿色杭绸直裰,腰间系着玉带,面容还算端正,但眉宇间那股倨傲之气却挥之不去。
他身旁那穿着桃红撒花裙的女子,头戴金丝镶嵌的珍珠发梳,正用一方绣帕掩着嘴角,眼波流转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身旁另一个穿着鹅黄衣衫同样神色傲慢的女子低声说笑着。另外两名男子则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目光不时戏谑地瞟向这边。
这几人通身的气派,从里到外一副久居人上、自视甚高的模样。此刻,他们显然正以言语欺凌章贞贞为乐,享受着这种不动声色却伤人的优越感。
毕扬收回目光,看向强忍委屈的章贞贞,低声问道:“你们认识?”
章贞贞依旧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难堪:“穿绿袍的那个,是市舶司提举家的三公子。那个穿桃红裙子的,是常平司方司使的侄女……”她顿了顿,瞥了眼另外几人,“另外两个面生,我不认得……”
毕扬心中有了数,她虽不谙官场,但也明白其中自有尊卑规矩和无形壁垒,这些等级身份的禁锢,在哪里都差不多。
章贞贞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懑继续说道:“其实……若论官职,他们家与父亲差不多,甚至严格说来,市舶司,常平司虽也是要职,但比起父亲所在的转运司,权责上还要略逊一些。只是……因我们一家原不是两浙本地出身,是后来才调任至此的,所以他们便总觉得我们低人一等。父亲之前同我说过,官场之中,地域门户之见颇深,让我不要同他们计较。以往他们最多也只是神色间偶有轻蔑,我只当看不见便是……却没想到,他们今日竟敢这般直接开口放话了……”
那几人见章贞贞低着头不敢回应,气焰更盛。那绿袍男子竟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假意笑道:“章小姐,怎地今日来此饮茶?令尊章副使近日可好?听说皇木之事颇为棘手,可莫要因此影响了咱们两浙的考评才是啊!”话语中的恶意几乎毫不掩饰。
没想到木材之事这么快就传开了,多少让人有些惊讶。
这番话落入毕扬耳中,让她心底那股因自身遭遇而生的郁结,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自幼在崇州山中长大,习惯了凭本事说话,虽有强弱,却少有这等因出身地域而划分三六九等、见人下菜碟的弯绕。
后来,子期在书院与她相伴时,也曾与她分说过许多官场上的道理,分析过其中的利害权衡与人情世故。她那时听着,虽然多少能理解身处其中之人或许真有诸多不得已,但内心深处,对这种看人背景、论人出身、见风使舵的嘴脸,始终有种打心眼里生出的不适与厌弃。
此刻亲眼见到贞贞因这莫须有的罪名而被当众羞辱,那股压抑已久的不平之气,混合着对自身处境的自嘲与愤懑,悄然升腾。她可以忍受自己因一厢情愿而像个笑话,却见不得身边这个至少此刻对她释放了善意的姑娘,因这等无聊的缘由受辱。
绿袍男子逐渐逼近,脸上笑意不减,就在那男子的酒杯几乎要碰到章贞贞桌沿的瞬间,一只素手快如闪电般伸出,食指与中指并拢,在那男子腕间轻轻一拂。
“哎哟!”那男子只觉得手腕一阵酸麻,如同被电击一般,惊呼一声,酒杯脱手落下!
然而,那酒杯并未摔碎,而是被毕扬另一只手稳稳接住,滴酒未洒。她将酒杯轻轻放回那男子面前的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
毕扬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那惊疑不定的绿袍男子,声音清越,足以让整个二楼的人都听清:“这位公子,步履不稳,还是少饮些为妙,仔细摔了。”
那绿袍男子只觉得手腕酸麻,酒杯莫名其妙就到了对方手中,心中惊疑,却因没看清过程,只能强撑镇定。
他上下打量了毕扬一番,见她衣着虽不俗,却面生得很,绝非越州本地熟悉的世家小姐,便又将那份轻视挂回脸上,嗤笑一声,目光转向章贞贞:“哦?我当是谁,原来是章小姐家的亲戚啊?”他故意拉长了语调,“不知是从哪个……乡野地方来的亲戚?这般不懂规矩。”
章贞贞见他言语更加无礼,生怕牵连毕扬,急忙站起身,忍着气恭敬地解释:“三公子误会了,这位毕扬姐姐是家父故交之女,并非亲戚。还请三公子回座饮酒,莫要再……”
“故交之女?”那三公子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语气更加轻佻,“那就是更远的关系了?章副使可真是交友广阔,什么山野……”他一边说着,一边竟伸出手,似乎想去碰触毕扬放在桌上的手。
殊不知,他的动作在毕扬眼中慢得可笑。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毕扬手背的瞬间,毕扬手腕微微一翻,食指看似随意地在他伸来的手臂肘关节处轻轻一弹!
“呃啊!”三公子只觉得整条手臂如同被钢针狠狠扎了一下,又酸又麻又痛,惨叫一声,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抱着手臂,又惊又怒地瞪着毕扬,脸上血色尽褪。
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就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动的手!
毕扬依旧站在原地,神色未变,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点微尘。整个二楼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上。
在一片寂静中,毕扬对着那惊魂未定的三公子微微福了一礼,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火气,话语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毕扬初来越州,今日得见三公子,幸会。只是公子似乎不胜酒力,还是回去安坐,醒醒酒为好。”
那三公子抱着依旧酸麻疼痛的手臂,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毕扬平静的目光和周围无声的注视下,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再也说不出半句硬话。他狠狠地瞪了毕扬一眼,却又不敢再上前,最终在同伴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灰头土脸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桌位。
毕扬的目光淡淡扫过那桌人。只见他们立刻围拢过去,低声急切地询问着,目光不时惊惧地瞟向毕扬这边。
先前那气焰嚣张的桃红衣裙女子和鹅黄衣衫女子,此刻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后怕,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收敛了那副傲慢的神态,不敢再与毕扬对视。显然,毕扬方才露的那一手精准而凌厉的功夫,以及那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彻底镇住了这群欺软怕硬的纨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