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暮云平 第88章 安顿

毕扬本以为，安顿下来后，章振会以接风宴为由，让她见见章夫人和那位在太学读书的公子章廉。

然而，一名衣着素净、举止沉稳的女使引她到了履霜阁后，不久便引来了送饭菜的小厮，恭敬地说道：“毕扬小姐，老爷吩咐了，您一路辛苦奔波，请您直接在房中用饭，随后早些歇息，不必再往前头去了。”

毕扬原也不知他们这些高门大户的礼教规矩，是否令有深意也未可知，但从在路上同章振的融洽相处来看，这样的安排多少让人有些意外。

毕扬对这些弯弯绕绕没什么特别的心思，点了头说道：“知道了，放这里吧。”

随声而应，食盒中三道精致的小菜跃入眼前。一道酿蟹，一道山海羹，一道清炒时蔬。这些菜肴，无论是选料、刀工还是火候，都远非山间粗犷的炖煮煎烤可比，每一道都透着精细与讲究。

毕扬独自用了饭，味道虽好，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许是少了家中吃饭时，南溪娘不住的关切夹菜，少了毕岚爹沉默却专注的目光，甚至少了均逸有时聒噪的抢食。

这里的饭菜精致得像幅画，却也安静得像幅画，只剩下银箸偶尔碰触瓷碗的细微清响。

饭后，她拒绝了女使伺候，开始在属于自己的这个小天地里踱步。

履霜阁是一处独立的小院，正房三间，陈设清雅，一应用具却无不精致。院中植着几竿翠竹，在晚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墙角倚着一座小小的假山，更显幽静。月光如水银般倾泻下来，将庭院照得半明半暗。

这里确实安静，安静得甚至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仆役们轻快规矩的脚步声，衬得此处愈发孤清。

毕扬百无聊赖，心头又萦绕着对子期的担忧和身处陌生环境的疏离感，她走到院中空地，反手抽出了随身长剑。

剑身映着清冷月光，泛起一泓秋水般的寒芒。

毕扬起手式一展，身随剑走，剑光顿时如匹练般在小小的院落中舒卷开来。没有繁复花巧的招式，只有岩曲剑法最基础的劈、刺、撩、抹。

动作简洁而精准，带着山石般的沉稳与坚韧。剑气搅动了院中的空气，竹影随之摇曳，她的身影在月下腾挪闪转，衣衫与剑光交织，仿佛要将满腹的疑虑，一路的风尘，以及对远方故人的牵挂，都在这片孤寂的剑舞中尽情宣泄。

剑风飒飒，是这寂静院落里唯一的，充满力量的声响。

一轮剑式使完，她收势而立，气息微促。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地上，看到自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的影子。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清辉遍洒，与山中看到的似乎是同一轮，却又因身处异地而感觉格外清冷。

望着这轮明月，她忽然想起了在崇州山的夜晚。那时，她也会在月下练剑，累了便随意躺在草地上，听着虫鸣，看着星星，南溪娘会温好驱寒的汤水，毕岚爹虽沉默，却总会在一旁默默陪着，或是检查她练剑的成果。

那些简单、自在的时光，仿佛就在昨日。

心中的那份落寞，在这熟悉的月光下，竟慢慢释怀了些。

是啊，无论身在何处，头顶的明月依旧，心中的情意未改。爹娘教会她的是迎难而上，是守住本心，而非沉溺于陌生环境带来的不安。想到此，一股豁达之情油然而生，胸中的郁结似乎也随着方才的剑舞和此时的月光消散了大半。

心中畅快了许多，又生出几分顽皮。足尖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只轻盈的夜鸟，悄无声息地拔地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履霜阁的屋檐之上。

坐在微凉的屋瓦上，视野豁然开朗。整个章府的格局在月光下显得静谧而规整，远处的楼阁亭台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夜风拂面，比在院中更觉清爽自由，吹动她的发带和衣袂。她抱着膝盖，仰头望着那轮仿佛触手可及的明月，周遭是无比的宁静，只剩下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无论身处何处，明月依旧。

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崇州山，回到了那个无拘无束、天地任我遨游的山野少女。所有的规矩、隔阂似乎都被暂时抛在了脚下，唯有这份独处的自由与宁静，是属于她自己的。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下方院落中的异动打破。她的视线被履霜阁外不远处、沿着连接后园小径行进的一队家仆吸引。

这队人与她进门时见到的女使小厮截然不同，他们个个身形壮实，步履沉缓，一行约莫五六人，皆低着头，沉默地朝着院落更深处、更幽暗的角落走去。

更让毕扬心头一紧的是，走在最前面的两人手中，分明各自盘着一圈粗重的绳索，即使在朦胧的月色下，也能看出那绳索绝非日常所用。

那是什么人？

她的心下意识地提了起来，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队沉默的人影，想看清他们究竟要去往何处。可那队人很快便拐过一道月亮门，消失在厚重的影壁墙之后，吞没在无声的宅院之中。

毕扬蹙起眉头，联想到之前在紫雁门遭遇的种种诡谲，一股强烈的不安与探究欲涌上心头。她不再犹豫，身形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从房檐上飘落，足尖刚触及地面，便欲朝着那队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就在她刚要动步子的瞬间，履霜阁的院门外却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与小厮低低的引路声。紧接着，章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扬儿，可歇下了？”

毕扬只得生生止住脚步，手中还握着未归鞘的长剑，看向院门方向应道：“章大人，还没有……”

章振已换下官袍，穿着一身深青色暗纹杭绸直裰，外罩一件同色薄绒比甲，显得随和了许多。他迈步走进院子，目光落在毕扬手中的剑上，语气平和地问道：“是在练剑？”

毕扬点了点头，想起他之前在船上曾说想见识自己剑法的话，或许便是在此时展示给他看了。

然而，章振似乎并无意在此刻观剑，他并未停留，径直朝着正房门口走去，见毕扬还站在原地，便背着手在屋前的石阶上站定，侧身回头看她，语气虽淡却带着催促：“夜里风凉，别在院中久站，进屋吧。”

毕扬见他如此，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得快速将长剑归入鞘中，快步跟了上去，随着他一同走进了屋内。

章振在厅中站定，指着身后跟进来的几名捧着各色物件的小厮，对毕扬说道：“这履霜阁平日空着，福帆虽是细心人，仓促间准备，只怕还有许多不周全之处。你看看还缺什么，或是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尽管告诉他们，让他们即刻去办。”说罢，他挥了挥手。

小厮们立刻安静而有序地开始摆放带来的东西。毕扬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不断被搬进来的物件，只觉得眼花缭乱。

一个捧来个青瓷镂空香薰，造型别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只是毕扬素来习惯山间自然的草木气息，对此物并无需求。

又有一人抬进来一架黑漆插屏，上面用细碎的贝壳和彩石镶嵌出繁复的花鸟图案，在灯下流光溢彩，华美是极华美的，却让本就不算宽敞的内间更显逼仄。

还有小厮小心翼翼地捧来一个木雕花的多宝格，格子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玉雕小件、犀角杯以及奇特形状的把玩小壶，每一件都透着精工细作，但在毕扬看来，这些东西既不能吃，也用不上，更像是用来占地方的摆设。

毕扬静立一旁，看着小厮们有条不紊地将这些物件一一归置妥当，她心中并无厌烦，却也谈不上多少欢喜，只觉得眼前这番忙碌与自己隔着一层薄纱，热闹是他们的，她更像是个安静的看客。

待小厮们退下，章振才又开口道：“明日已吩咐了针线房的人过来，给你量体裁几身应季的衣裳。若是还有什么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想要，或是觉得屋里还缺什么，不必拘束，直接吩咐福帆去办便是。”

他顿了顿，轻叹气略带歉意又道：“原本想着明日得空，带你在这府中乃至城里逛逛，玩乐一番。只是今日在码头你也瞧见了，木材一事颇有些首尾需要处置，明日需得先去衙署，与同僚们一道厘清头绪，思应对之策。这几日，恐怕要委屈你独自在院中歇息，莫要觉得闷才好。”

毕扬听完，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章大人放心，我明白的。”她语气坦然，并无沮丧失望之色，只是略微沉吟，似乎仍有话想说。

章振察觉到了她的犹豫，温和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毕扬抬眼看他，措辞谨慎地说道：“章大人，我此番前来已是多有叨扰。只是……既已住下，却未曾拜会夫人与公子，心中总觉得有些失礼。不知……是否应当前去问安，才合规矩？”

章振了然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语气愈发温和地解释道：“你有这份心，很是周到。不过不必过于拘礼。我们章家虽算官宦门第，但原也并非什么钟鸣鼎食的高门大户，家中并无那许多繁琐严苛的规矩。廉儿如今正在京都太学专心备考，眼下并不在两浙。至于他母亲……”

章振的语气显得更为斟酌，“她近年来诚心向佛，近日正值斋戒之期，需保持清净，不常见客。待过几日她斋戒完毕，我再安排你们相见，届时再叙话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