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考验了樊溪的学识和体力,也淋漓尽致地向众人展示文圣手高超的医术和能力。开头的几天大家确实都在疲于奔命,但得力于楚潔和珞凌一众人的帮助,后面的情况很快变得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好几天过去了,樊溪终于得空可以和师父一起吃一顿踏实热乎的晚饭。
“师父,你不在的时候,我没有把事情办好。” 樊溪用筷子戳着碗,数着米粒说话,他最近一直腰疼,胃口越发不好。
文卓闲知道樊溪还在为头一天放跑了的那些人自责。他放下筷子,亲手给徒弟盛了一晚木香子酸汤,这是他叫厨房特别给樊溪准备的。
“溪儿,你我行医,治得了肤发,脏腑,骨骼,却治不了自私,怯懦,患得患失。换位而论,病患不是圣人,我们也做不了圣手。”
樊溪乖巧地喝了一口汤,抬起明亮的一双眸子,“可是,我不明白,哪怕作了夫妻的人,妻子生病,作丈夫的也可以堂而皇之的不管不顾吗?”
“这个嘛,” 文卓闲沉吟了片刻,说,“夫妻之间要看缘分,你见到的人无非是遇到了下等的缘分。”
“何为下等缘分?” 樊溪若有所思地问。
“所谓下等缘分,在我看来,就是两个人,到了婚娶的年纪,以为一定要像千千万万的世人一般,成家生子才能继续过日子,于是听了旁人的言语也好,信了自己的算计也好,便凑到一起去过日子,各有所取,也各有所施,柴米油盐之中了无生趣,当然也可以靠纳妾偷情短暂地过过不一样的日子。可若是遇到凶险坎坷,自然而然就散了,因为没了谁,日子终究都是自己的。世间很多人皆是如此,代代繁衍生息,无对无错。”
“总还是有不一样的吧?” 樊溪不甘心地追问文卓闲。
“当然,有人得了中等的缘分,两个人喜好习惯大同小异,在一起过得舒服习惯,也能时时为对方着想一二,有事可以各退一步,商量妥协,不吵闹,不伤人。这样若是能白头偕老,可称得上佳话。”
“这样确实不错,不过好像还是少了些什么,不能甘心。” 樊溪接着他师父的话。
“所以世人心里都还藏着觊觎,希望自己能遇到一份上等的缘分。” 文卓闲说。
“上等的缘分?” 樊溪心中一动,莫名其妙有些紧张。
“若问上等的缘分嘛。” 文卓闲一边沉吟,一边缓缓说道,“此生一人,非他不可,承彼此的欢喜,为彼此的疗愈,纵使相隔千里,也能心意相通,不困于世俗律礼,不介意得失离合,也从不教彼此寂寞失望。言之寥寥,情之凿凿。” 文卓闲说着说着,微微合上眼帘,樊溪也不再说话,任思绪如潮水涌动。
一方闲静,两处相思。
南陵连绵的阴雨,终于不再留恋驻足,在一个明亮的充斥着连翘花香的暮春晨后,一切终于归于温暖晴朗。患上时疫的人每天都在减少,希望让人们重拾信心,纵横捭阖的街头巷尾,挎着篮子的姨娘们又开始说说笑笑,习以为常的日子回来了,就是一番值得珍惜的美好。
文卓闲的府中,一天比一天安静,治愈的病人千恩万谢地走了,每日来领取药物的人也变得零零星星,不用排队。府台大人向朝廷报喜的折子写得一封比一封长,里面很有良心地提到了文卓闲和樊溪。
就在大家都松下一口气的档口,有两个人却病倒了。一个是楚潔,一个是樊溪。
“文圣手,这孩子怎么样了?” 府台忧心忡忡地问。
“是时疫,他发了烧还硬扛着,所以会忽然昏倒。” 文卓闲放下楚潔的手腕。
“不是有预防的药吗?别人服了药谁也没倒下,怎么偏偏这孩子会染上?”
“有几天药不是很足,楚公子就把药让出来,给我喝了。” 站在旁边的珞凌小声说,眼圈也红红的。
府台回头瞪了他一眼,又问文卓闲,“凶险吗?”
“没关系,让他留在我这里,大人不必担心。” 文卓闲说。
“那再好不过了,我府上人口多,姨奶奶刚有了身孕,也是忌讳。” 府台带着几分尴尬地说。
“我留下来照顾他。” 珞凌这次说得挺坚决,换来府台又瞪了他一眼。
几个人正说着话,昏迷中的楚潔忽然剧烈地咳嗽,刚喂进去的药一股脑地喷吐了出来,周围的人呼啦地散开老远,只有珞凌慌慌张张地往前凑,”文大夫,还有要药吗?我再给他喂。”
文卓闲点点头,府台嘱咐了几句,带人走了。
文卓闲走进樊溪房间的时候,樊溪睡得正熟,吴伯守在床边。
“怎么样了?” 文卓闲轻声问。
“吃了药,睡下了。我陪着他,他就不吭不叫,还笑嘻嘻地陪我说话,太难为他了。”
“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心里想的全是不让人为他担心,我听我那师兄说,有一次发烧,这孩子一直忍着不吭声,大概以为自己能撑过去,一直到实在受不了,大冬天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结果没出门,吐在了门口,他自己还坚持要去拿东西清扫。” 文卓闲一边说,一边帮樊溪掖了一下被角,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幸好这孩子得的不是时疫,他前些日子实在太累了,这病都是累出来的。”
“嗯” 文卓闲也坐到了床边,“绷得太紧,忽然松下来,压着的病就发出来,也不算坏事。我看他这次烧得不厉害,出来这半年,他已经比以前强多了。”
吴伯沉吟了一会儿,试探地问,“接下来,大先生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就留下来。” 吴伯的话没有说完,文卓闲摆手打断了他,“不留,等溪儿大好了,我就带上他,天南地北地游历一番,你也知道,我诊病治病,讲究天地人,纵横一体,溪儿通读经典,缺的就是在这大千世界中的亲历经验。况且,我还要帮他找解毒的法子。天大地大,等着我们去试。”
吴伯闻言,没有再说出什么,只是默默叹出一口气,两个人坐在床边看樊溪。
床上的樊溪皱着眉头,疲惫和病痛在沉睡中难以藏匿,樊溪的鼻息中夹带出细微呻吟声,他忽然偏过头,无意识地用脖颈蹭了蹭枕边,“师兄。” 唇齿间,樊溪发出轻声呼唤。
文卓闲从被子里拿出樊溪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
“这孩子,我听说被他师兄......” 吴伯欲言又止。
文卓闲点了点头。
“那他们现在......” 吴伯实在不知道如何得体地展开这个话题。
“都挺好的。” 文卓闲说。
“先生带他出来可也是为了躲着那位小侯爷?” 吴伯父试探地问。
“不是。” 文卓闲非常肯定地回答, “两个孩子,难得情深,终究是要在一起的。只是现在时机不好,都还未经世事,需要学习历练。溪儿这孩子,现在年纪太小,怕是连心里的感觉是什么尚且懵懵懂懂,更不要说将一个“情”字看清,如果单是因为他们一同长大,然后借着**于师兄这件事就立刻把他们拉到一起,日久天长,溪儿未必不会有觉得自己委屈。除此之外还有川儿的家世,木侯爷这个人,为了溪儿能视万两黄金为无物,但唯独将子嗣香火看得极重,溪儿被侯府接受并非易事,就算接受了,难道他就一直顶着一个小侯爷侍宠的名分过日子?他那么聪明,于医道又有灵性,应该有更好的身份生活。还有,溪儿的身体......” 文卓闲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说不下去了。
“溪儿的事情,大先生也是操碎了心。” 吴伯说,“我看这孩子越来越好,大先生也多少为自己的事情想想。”
文卓闲苦笑了一下,“我还是那句话,等溪儿这次好了,我就带他走。”
荷花开了,塘里的鲤鱼绯红,青石板搭建的小桥,拱起的桥洞与水中的影子合成一个美好的圆,这真不是一个说离别的好时候。
栀子眼睛水汪汪的,嘴里咬着自己的一根辫子。
“小樊哥哥,跟栀子在一起不开心吗?不走了,好不好。”
樊溪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师父带我出来,本就要去很多地方,要做很多事情,我还有很多没见过,没听过的事情要学。栀子妹妹这么可爱,我不在,还会交到很多很多朋友,你看,阿枫不是天天围着你转。”
“可是,我会很想小樊哥哥,要不,你再留些日子,等到莲蓬熟了的时候,我给你做莲子咸骨粥,我还会熬绿豆莲子羹,我还会......” 栀子说着,睫毛上的泪珠挂不住了,扑簌簌地往下滴。
“栀子,我也会想你.“ 樊溪用手指在栀子面前比了一个桃心,“我把栀子装到心里了,无论身处何地,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永远很远,樊溪知道,对于捧着真心的人,都值得。
涧水成溪,陶陶不辍,此去无疆,其势也阔。涧水成川,其观有娈,涉深且宽,续以载船。
时间的奇妙之处在于,她既可以带走,也可以留下。周而复始中,带走的成为经历,留下的终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