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溪和文卓闲蹲下身,每人拿过一个坐着的病人的手腕,开始诊脉。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樊溪和文卓闲同时抬起头,彼此不出声地默念出两个字 “时疫”,樊溪注意到文卓闲微微皱起的眉头。
“把问诊的那件屋子,和旁边的屋子都腾空,府里所有被褥都搬出来,打成地铺,这里所有发热的病人都扶进去,送他们来的亲眷也进去,谁都暂时不要离开。” 文卓闲迅速地吩咐着杂役。
“老吴,老吴呢?”
“来了呀,” 吴伯一路小跑着过来,一会儿功夫,他脸上已经戴上了面罩,手里还拿着几个。
“到附近的药铺,按大青龙汤的方子,把所有的能用药都买回来。” 文卓闲说,
“所有的?” 老吴一时反应不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所有的药材。院子里垒灶,准备大锅熬药。” 文卓闲吩咐。
“可那要用多少钱,咱们府里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有那么多周转。” 吴伯搓着一双手。
“有什么可以典当的,先都换成现银,眼下的事刻不容缓。”
吴伯这下可犯了难,府里除了日常用的东西,墙上连张年画都没有,难不成要当了他一把老骨头?
“不用,我有钱。” 樊溪急忙说,“师兄以前给我的零用钱,我带出来了,我这就去拿,都给你。”
文卓闲松出一口气,吴伯仍然苦着脸,心里嘀咕,“这傻孩子,零用钱能有多少,这次怕是要将我的养老本拿出来?只是栀子那个丫头嘴馋,这次兜了底,以后怕是要亏了那丫头的嘴。” 吴伯暗戳戳地打算盘,樊溪已经拿着一打银票回来了。
“吴伯,你看看就这么多,全在这里。”
“难为小樊大夫了。” 吴伯干笑着接过银票,刚看到最上面的一张,就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揉了揉眼角,“小樊大夫,你零用钱都二百两吗?”
“太少了吗?” 樊溪看出来吴伯在为钱的事情担心,“我拿出来的时候收拾了一下,数目最小的银票放在上面,我记得后面有五百两的,吴伯你数数看,如果还是不够,我再找东西出来给你典当,办法总会有的,你不要着急。”
吴伯揣着颗视金钱如粪土的心,将手中的银票从头至尾数了一遍,五千二百两,说实话,即便这么多年他在府上当得上半个家,这双手也从没一次拿过这么多钱,他用尽平生所学,单指单张,多指多张又捻了个扇面式,将手里的银票反复数了好几遍,次次铁账五千二百两。吴伯小心翼翼地问樊溪,“这是你师兄给你的零花钱?怎么个零花法?”
“我也不知道,从小到大但凡我想要什么,师兄都会买给我,我确实不知道怎么个零花法。” 樊溪看着吴伯,“所以,能用上吗?”
吴伯拿了最上面的几张银票,将剩下的塞还到樊溪手里,“这几张能用,剩下的我怕他们直接把铺子盘给我。”
吴伯急匆匆地去买药,樊溪和栀子带着府里的杂役,紧张有序地安排发热的病人。文卓闲站在院子里想了一下,将樊溪叫到跟前,“你我都判断这是时疫,时疫可不是小事,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病是什么时候起的,外面有多少人已经染上了,我们这里地方有限,势单力薄,为今之计,必须通知府台大人,让官府插手才能真的控制住。我现在去府台大人的官邸,跟他说明情况。地方上因该有应付时疫的章程,我再和大人拟出具体点的法子来,这事一刻也耽误不得,等吴伯送药回来,你按大青龙汤的方子,用大锅熬药,熬出汤药,你和府里的所有人先喝,然后再分给病患和家属都要喝。现在我们谁倒下,就更没法控制住局面了。”
樊溪点头,“师父放心,这层厉害关系我明白,府里有我,您快去。”
文卓闲还没出门又折返回来,“溪儿,累了就马上休息,你几天前刚做过骨穿,腰还没有好。”
樊溪轻松地笑笑,“师父不必记挂着我,只管去办重要的事情。”
文卓闲前脚刚走,后面又来了好几个发热的病人,都是自己扛了几天,去别的医堂看不好,高烧不退,咳嗽急喘的重病人,樊溪把人都接进府里,想方设法地安排。可是打地铺的被褥很快就不够了,樊溪赶紧叫栀子,“去把我的铺拆了吧,给我留层单子就行。我那床上铺得厚,够弄三五个地铺了。”
栀子看着前两天还在卧床的樊溪,“小樊哥哥,拆了你的铺,你晚上怎么睡。”
“我好睡的,天还下着雨呢,发热的病人更不能受寒,听话,快去。”
这边嘱咐完栀子,那边吴伯带着第一批药回来了,樊溪赶紧指挥杂役生火熬药,分配东西,忙了大半天,还没喘过一口气,一个杂役慌慌张张地跑来找他,“小樊大夫,有个陪护的娘舅说病患可以留下,没道理所有人都不让走,谁家里都有事情要忙,每家留下一个人便是了,他带头好几个人就嚷嚷着要出去,我们眼看拦不住了,这可怎么是好?”
师父还没有回来,官府那边还未出消息,樊溪自知若是此时将时疫的诊断传出去,人多嘴杂,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可能造成混乱和恐慌,人是万万不能放走的,要尽量拖时间留下他们。
樊溪这样想着,人已经跟着杂役跑进了前堂,此时前堂的地上已经躺满了病患,栀子被好几个人围着,掐着一副小腰板,正以一敌多,跟人理论。
“姑娘,我们就是要回家拿些日用东西,就算是官府牢狱,也不是只能进不让出。”
“就是,我家里还开着铺子,已经大半天的功夫了,现在总要回去看看,没生意我们可没钱交诊费。”
“不行,文圣手发话了,现在病情不明,谁也不准走,你们要走,也要等到文圣手回来。” 栀子嗓门挺大,这会儿也急了,摘下面罩和人嚷嚷。
“文圣手不回来,我们就走不了了吗?我可是到现在还没吃饭,你们这里连口热水都没有。”
“你这人好没道理,早上在门口拼命要进来的是你,现在挑事要出去的也是你。我们忙到现在,谁又吃过一粒米,喝过一口水?”
“话虽这么说,可这里都是病人,你们是大夫,我们又不是,说到底他们得了什么病,我们会不会也染上?”
“对啊,他们得了什么病,我们现在就要讨个说法。” 好几个人齐声附和,栀子的脸都憋红了。
“他们生的是恶寒,你们留在这里,我们会给你们汤药预防,若是出去发了病,我们可就顾不上了。” 樊溪大声说着,走进人群,挡在栀子前面。
“都听见大夫说的了吗?” 栀子看见樊溪,立刻又来了精神。
“什么汤药?” 有人问。
“汤药来了,汤药来了。” 几个杂役抬着药桶进来。
“这是给病人喝的,我们为什么要喝,莫名其妙!” 又有人说。
“什么话,不是你们怕染病吗?我们替你们着想,怎么反而好像是害你们?”栀子怼着那人说。
“是药三分毒,这药你们喝吗?”
“我们喝。” 樊溪冲到药桶边,率先拿了碗,舀了一碗几口灌下去。栀子和杂役早得了话,这会儿也跟着喝药。
“药都让你们喝了,病人和我们喝什么?” 几个人忽然急了,跑过来抢碗。
“药还在煮,每人都有保证,所有人排队按顺序领。” 樊溪示意,几个杂役跟着维持,医堂里暂时恢复了秩序。
樊溪赶紧出去配煮第二批药。
外面还下着雨,樊溪进进出出都顾不得打伞,这会儿头发贴着额头,水珠顺着溜下来滑进眼睛。
“师兄,眼睛迷了,揉揉。” 樊溪脱口而出,他先愣了一下,又自嘲地笑了笑,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径直跑到廊檐下架煮的药锅前。
临时搭建的灶垒得低,樊溪弯着腰抓药放药,因为是大锅煮,所以要不停地搅拌,府里这会儿实在也没有人手,樊溪搅拌了好一会儿,腰就像是快断了。
“真疼。” 樊溪连汗带雨地又抹了一把脸,觉得疼得手上都要脱力了。
“小樊大夫,药发完了,还有人没领到,嚷嚷着刚才我们跟他们抢药喝呢。” 一个杂役冒着雨跑过来。
“马上就好,再等等,我这里马上好。”
站着太高真的很不好用力,蹲下身又太矮,可是药再不熬好,怕是又要起乱子,樊溪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栀子从前堂里跑出来的时候,隔着雨雾,看见廊下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正跪在湿冷的地上,樊溪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在熬药锅里不停地加力搅拌,有水珠从他额前鬓边不停地滴落下来,也不知道是冒的汗还是淋的雨。
“小樊哥哥!” 栀子几步跑过去,夺过樊溪手里的勺子,“大先生嘱咐你累了就歇着呢,你怎么这样糟蹋身子,病了可怎么办?”
“熬好了。” 樊溪吐出口气,笑了,“我自己是大夫,心里哪能没数,我病不了,我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那些病人和他们的亲眷可就更信不过咱们,我不是要砸了师父的金子招牌?师父也轻饶不了我。”
樊溪一边说,一边招呼人把新熬好的药抬走分发。栀子上去扶樊溪起来,“不用,我一个大男人,还要你个小姑娘照顾不成?” 樊溪说着,撑着廊下的扶栏站起来,栀子分明看见樊溪的手在发抖。
“还有心思说笑,赶紧回屋换身干衣服吧。” 栀子担心地看着樊溪。樊溪点头刚要走,另一个伙计又向他们这里跑过来。
“小樊大夫,有人说咱们院子里收的是疫病,说什么也不留里,要往外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