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的医术也是在这座院子里学的。” 文卓闲望着杯中的酒,像是要借此看透层层光阴,“这座院子的真正的主人姓章,出身经方派世家,很多年前,章先生是这一带有名的杏林圣手,内外妇儿,各种疑难杂症,由他救治康复的人数不胜数。章先生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对医道也没有什么兴趣。为了让自己多年行医的经验有所传承,章先生从外面收了两个小徒弟,都姓文,想不想知道这两个徒弟是谁?很有悬念是不是?” 文卓闲笑着看了一眼栀子。
“我知道,就是大先生,和大先生的师兄。” 栀子抢着答。
“小囡机灵,什么都瞒不住你。” 被文卓闲夸了的栀子更加迫不及待,“然后呢?”
“这两个姓文的徒弟承蒙章先生授业,师兄真的勤勉好学,师弟嘛,耍小聪明的时候多一些。很多年里,章先生对这两个徒弟倾囊相授,他们两个也从毛手毛脚的小徒弟学成了真正的大夫。本来徒弟学成,好好孝敬师父的时候到了,偏偏当时滇南一带起了内乱,接着便是没完没了的瘟疫,那里的百姓本已苦不堪言,没想到原本被列为禁术的巫蛊之术趁机在那里死灰复燃,大行其道,打着给人治病的幌子,招摇撞骗,甚至借着一些笃信的贵族的力量,操控权柄,弄得滇南越发乌烟瘴气。
我的授业恩师,章先生的夫人,也就是我们的师母,原本出身滇南贵族,看到故里那样的乱局,她忧心自己的族人,寝食难安。师父爱妻心切,就打算携师母回滇南,救治一方百姓和师母的族人。只是当时他们的爱女尚未出阁,小姐又过惯了本地的生活,师父师母舍不得将她带去边远之地,所以迟迟未能成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栀子兴奋地扬起脸,“所以大先生的师父就打算将小姐托付给您和师兄中的一个,对不对?可是,您和师兄都爱慕小姐,然后双双隐匿真心,互相成全。”
“小囡,乱说什么呢。” 吴伯一双筷子敲在栀子的辫子上。
“吴伯,你敲我干什么?画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栀子委屈地伸手顺了顺自己的辫子。
“小囡说的也不全错。” 文卓闲笑着说。
“大先生,小辈不懂事,您别纵着她。” 吴伯提起酒壶给文卓闲斟酒。
“说起来也算一段佳话,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吴伯不知怎么斟满了也没停手,文卓闲看着杯中的酒溢出来,仿佛有什么从他的眼底也溢了出来。
“我师兄倾慕于师父的独生女是事实,但是他为人木讷不善言语,十分情愫有十分都埋在心里,还要再加盖两分遮掩,难道还要女儿家自己凑上来刨根问底?这边我那个师兄一厢情愿地真情诺诺,以为默默相守也算一段情。可那边来了位京城的侯爷到南陵游春,接下来就是照着话本里写的,邂逅,相悦,那位侯爷真是来者不善,白天用鲜花铺天盖地地从府门一直摆到外街,天刚黑就堵着前后两个府门放烟火,烟火把城墙边上的淮水河都照亮了。就这么折腾了小半个月,果然抱得美人归。可怜了我那师兄,从始至终只知道在旁边看,连句表白的话都不会说,心上人出阁的那天,他憋了半晌,送了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便从此情断。”
“师父说的,可是木侯爷和木夫人?” 听到这里樊溪惊讶地合不上嘴,“原来文先生年轻的守候还暗恋过木夫人?” 樊溪心里犯开嘀咕,“这事木侯爷知道吗?师兄要是听说了,会怎么想?”
文卓闲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这也不是什么惊天秘密,大家守的君子之道,木侯爷对小姐情深意切,我师兄自不会再去打扰。”
“那后来呢?” 栀子迫不及待地追问,“后来大先生的师兄为什么又追去了京城?”
“后来嘛,师父嫁了女儿,再无牵挂,就陪着师娘去了滇南,临行之时,师父对我和师兄说,一人从医,救不了天下人,师父要我们开学馆,教授医德医术,又说人人皆医,那些巫蛊邪术才不会肆意猖獗。师父还给学馆订了名字,名曰闻章书院。师父远走滇南之后,我与师兄便在这里一边从医,一边讲学,这座宅院足足热闹了两三年,直到一天京城飞鸽传书,说小姐身体抱恙,侯爷请我们帮忙。听说是小姐的事情,我师兄马上就坐不住了,我让他即刻启程进京,我一个人留在了闻章书院打理。等师兄进了京城,我们才得知小姐当时肚子里怀了孩子,但是胎位不正,胎气也不稳,侯爷请遍京城名医,都觉得保不住,小姐急的没办法,才想到给我们捎信帮忙保胎。那些日子,我师兄真的是用尽平生所学,无微不至地照顾小姐,只是师兄改不了刻板固执的性子,他执意不住在侯府,而是在京城郊外的马道沟,就是现在的文章镇里找了处房子,每天城里城外两头跑。我明白他的心思,他其实就是为了避嫌。可如果当年他肯早早的表明心迹,又何至于此。所以说,若是心里喜欢了什么人,就该大胆地去追求,这世间人来人往,有谁会一直等在原地,何苦蹉跎了岁月,错过了良缘。” 文卓闲说着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樊溪,接着说,
“有师兄保着,好不容易挨到小姐足月,先是难产,然后产后发热,接着出疹子,那些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心惊胆战,小姐因为生这个孩子,亏坏身子,更离不开师兄的调治,师兄嘛,不管是旧情难了也好,还是亲情难却也罢,总之是放不的,竟然就在文章镇里住下来,守着小姐过了好几年,因为平日也为周围的人家看病抓药,我师兄干脆开了文济堂,这下更走不了了,光阴如梭,一晃就到了今天。至于小姐生的那个孩子嘛,是个儿子,那小子倒是长得高大结实,至情至性,他就是你师兄,木枫川。” 文卓闲说着又看向樊溪。樊溪不知道怎么了,听到师父提到师兄,偷偷红了脸。
“那大先生你呢?师兄走了,您可是开得好好的书院,为什么后来给关了。” 兜了一圈,栀子竟然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说白了,还不是大先生和他那位师兄一样,刻板固执。” 吴伯喝的微醺,竟然抢先接了话。但他又仿佛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生生将剩下滑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不早了,” 文卓闲挥了挥手,“我今日将师兄当年暗恋老师家小姐的私密事情都兜出来了,你们还听不过瘾吗?我可是说累了,散了散了。” 文卓闲边说边起身回了自己屋子。大家也都吃得差不多了,栀子帮着吴伯收拾碗筷,樊溪托着腮帮,像是有无限的心事,直到栀子端着一摞碗盘出门,差点滑了一跤,惊叫出声,“怎么又下雨了,还这么大。” 樊溪才如梦初醒般拿了伞出去帮栀子。
这南陵的雨,开了一个头,就像要不到糖而大哭的孩子,特别没完没了。
好几天之后一个早晨,樊溪看着窗外时密时疏的雨线,心里琢磨,也许有这接连不断的阴雨阻挡,今日没有那么多来排队看病的人了。正想着,吴伯匆匆忙忙地从外面小跑着进来,“大先生,小樊大夫,今日的牌子发完了,可是外面还堵着好多人,咳嗽发烧的全是老人孩子,说是在附近的医堂都看遍了,怎么也看不好,还越来越厉害,他们这病起得急,好几个人烧得要昏过去了,我进来问问,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很多人同时发烧,师父,可别是?” 樊溪谨慎地看向师父,欲说还休。
“老吴,拿几个面罩过来,溪儿,我们先出去看看。” 文卓闲果断地下着指令。片刻,吴伯取了面罩过来,文卓闲和樊溪都用面罩捂住口鼻,然后文卓闲又嘱咐吴伯,“让门口的杂役也戴面罩,还有府里的人每人都准备一个,如果不够,赶快让栀子去买。” 吴伯连连点头,又小跑着出去张罗了。
樊溪和文卓闲走到门口的时候,果然看见一大群人,相互搀扶着,有几个实在撑不住的已经坐在了门檐下,咳嗽声此起彼伏,有几个咳得仿佛肺都要裂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