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锦抬眼看他,从袖中变出一枚玉质符碟,清脆一声,摆在棋桌上。
“我在春在堂偶然得一武学秘籍,其中记载了一种西蜀剑招,叫伏枪。书里还画了一种西蜀的凤鸟图腾,同这符碟上的一模一样。”
范齐瞅了一眼那符碟,下意识摸向自己怀中,却突然一顿,意识到是面前这狡猾的小鬼头诈他,鼻子里出气哼笑一声。
真是长本事了。
程锦挽起袖袍,替范齐添了杯莲子茶,他不爱喝,所以每次都偷偷给范齐多添几杯。
他将范齐的动作尽收眼底,“先生不用找,这不是您带在身上的那一枚。”
“打吃!”
范齐摸着胡须跟没事人似的,程锦却不干,穷追不舍,“您和我师父为什么都会有西蜀的符碟?师父是母亲的族亲,我母亲与西蜀又有什么关系?”
“您和师父从小耳提面命,告诉我不能轻易在外人面前展露武功。我一直以为你们怕我风头过盛,所以也听话地藏拙守中,只安心读书罢了。”
程锦撑着桌子身子不由前倾,语气渐急促起来,“可我只是想查清楚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范齐没了下棋的心思,将掌心的云子丢回棋篓,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子宜,你很聪明,可慧极必伤的道理你应该明白。当你身边的人都试图将你推出这盘棋的时候,视而不见才是最好的选择。”
“放下过往,不要再查了。”
又是这样。
明明是春风拂面的时节,程锦却觉得被冷水当头浇过,冷得他难受。
“我……每晚都会梦见小时候的那场大火,午夜梦回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我身边。”程锦那双眼里满是悲切,“我就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独留他一个人在偌大的程府。
范齐执意将温热甘甜的莲子茶送到程锦面前,可程锦也执意道,“莲子茶不管用。”
……
“罢了。”
范齐最终还是拿起那符碟,粗粝的手指摩挲过上面的图腾,“本来叫你来也是为了这事,只不过不死心还想劝你一劝,下学后随我去个地方。”
话说回来,虽然范齐这书院偏僻又小,可范齐的学生实在是多。有小官小富户家的弟子,也有附近贫苦人家的孩子,只不过他们多要照顾农事,学来大多艰辛。
特别是东城门这片,凡是有正当年龄的孩子,都被送来听过两堂课。若是个聪明好学的,就多读几年。读不出名堂也不打紧,只要自家插田的孩子读过秀才书,种出来的稻定是不同寻常的。
……
时候还早,程锦在书院门口的早点摊子叫了碗热腾腾的汤面,一边啜着早摊婆婆送的豆水,一边和进书院的同窗打招呼。
汤面上撒着青翠的小葱,一泼红油辣子,长筷一搅合,朝面吹吹气。程锦的嘴角有一抹无法察觉的弧度。
今天的第一口烟火气,下肚了。
街上人来人往,角落里猫着个圆脸侍卫,从怀里掏出本子和笔,认真记道,“卯时……六刻,清汤面一碗,喜……辣!”
……
林鸟掠过天际带走了煦日,光阴方寸间到了晚暮,学生稀稀拉拉走了大半。
等人走完,程锦跟着范齐一路出了城,来到小院里。这城郊相攘地界处的小院,就是这穷书生一辈子的积蓄了。
傍晚春雨淋湿过翠绿,有几株花草都被修茸得很好,长着绮丽而又赏心悦目的姿态。
程锦欣赏着,注意到先前看上的那株观音素兰花长得更好了,舌如桃腮,花香如麝。程锦心动,想带回家,又怕自己将花养坏了。
“别杵在那了,每次来眼珠子就滴溜溜直转,真是的……”范齐说话时胡子一翘一翘的,小心眼的样子看得程锦忍不住笑出声。
“进屋里去,给你带了礼物。”
还有一个月就是他的生辰了。程锦挑眉,两步轻快地走过去推开门,“什么礼物?别年年送我书,我书房都摆不下……”
门被推开,程锦半只脚悬在当空,看见屋里的人,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哑了声。
面前之人苍老不少,鬓发微白,右脸上多了大片狰狞的疤痕,像是烧伤。
程锦鼻子酸涩,委屈一阵阵翻涌,哽着声音喊他,“师父!”
这声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委屈。
范齐坐在院中赏花,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的小调盖过了哭声。
……
程锦眼睛红着,在意商序脸上的伤,问道,“这是……烧伤?”
“都过去了,别为这些伤心。”
商序转身搬出一件长黑木匣,沉甸甸的分量摆在桌上,“打开看看。”
程锦伸手掀开匣子,顿时眼前一亮。
“苗刀!”
那是一把修长的苗刀,内弧至尖端处猛然收紧,刀身打了钢纹,刃口泛出精致的银光,黑檀木的刀柄尾部挂着金属环。
商序看着程锦高兴的样子,心中不免一阵泛酸,他本应该是在千宠万爱下长大的孩子,小时候还是厚实的小身板,如今父不慈母不在,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也没尽半点责任,程锦如今才会身形消瘦,看到这么一把苗刀就高兴得不行。
可见程志远那个狗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商序这么想着,说道,“你太瘦了,这些年想必功夫落下不少,趁我回来这段时间好好练。”
程锦闻言一愣,放下手中的刀,“你还要走?”
商序没说话,程锦便知道了答案。他将苗刀放回匣中,同样用沉默抗拒。
商序不忍心,揉揉他的脑袋安慰道,“我一时半会不会走的,这次回来,要把当年的事料理清楚。”
“皇帝昨日找你进宫了?”
程锦点头,将事情无巨细地说了,“师父以为,下一步该如何做?”
“如今太后与皇帝分庭而立,武将清流一派拥护皇帝,可世家以宁毋为首,站在太后一边。赵先的死不是太后就是皇帝的手笔,无论是谁,想要查清楚,你得做出选择。”
程锦心中一沉,他也想过赵先的死可能是宋恒做的,“如果真是宋恒杀的赵先,那……他一定是知道了当年的事。”
他只有接近宋恒才能查到蛛丝马迹。
昨日他向皇帝投诚,不是真心的,宋恒也未必会信。
程锦摸着冰凉的刀背,心中已有对策。
乾仁殿——
“陛下,近日东街接连发生几起命案,死者均是平民出身,都是一夜暴毙。坊间流言纷传,人心惶惶,许多人家不到傍晚便闭门不出,夜市不开。”
说话的正是大理寺卿,吴向好。
宋恒翻看呈上来的奏折,不自觉摩挲拇指上的玉扳指,问道,“死者可还有什么共通点?”
“身上……都有被施虐的痕迹。”
宋恒揉了揉眉心,“这些朕都看到了,马上就是回部使节进京的时候,这案子情节恶劣,必须尽快破。”
“这……臣……”
宋恒听他吞吞吐吐,掀眼望去,声音淡淡的,“怎么?有难处?”
“臣不敢,只是……只是此案牵扯之人身份特殊,臣不敢贸然行动。”
宋恒哼笑一声,哪怕心里门清,还是故意问道,“你倒说说,何人让你如此忌惮。”
吴向好听见那声笑,头皮一紧,“有位死者的家属称,当天晚上看到了宁国公府的下人,臣恐……”
宋恒问,“死者一家都是平头百姓,如何认得那是宁府的下人?”
“卑职不敢撒谎,死者一家生前是做宁府马料生意的,故而往来见过几次。”
吴向好出身寒门,且能力出众,在宋恒和太后之间一直守中不出。若牵扯上宁国公,也难怪这个毫无根系的大理寺卿惶恐不安了。
宋恒心中了然,眼眸染上一丝薄怒,“姓宁怎么了,姓宋你也得给我查!这是人命!他宁国公就可以逍度法外吗!谁给他的威风!”
龙颜震怒,下人们跪了一地。
宋致明在一旁听到现在,恰到好处地插话,“皇兄息怒,此事虽与宁国公有关系,但说不定另有隐情。臣愿协同吴大人,共同追查此案。”
宋恒佯似气得不轻,吩咐后让二人退下了。
小福至端来凉茶,“陛下消消气。”
宋恒一口饮尽,神情淡漠,“没什么好气的,你去给致明提个醒。”
小福至接过空空的茶盏,迟疑片刻,“明王殿下办事是最有分寸的,想必心中有数。”
宋恒转着扳指,摇摇头道,“不,去跟他说,这次不必顾虑宁家。”
小福至应声退下。
“等等。”宋恒心中记着别的事,“叫小六来一趟,我吩咐他的事不知办得怎么样了。”
“六侍卫虽然人小,但聪明,办事麻利,定然将陛下吩咐的事办得合意。”小福至说完,转头就去找人让侍卫小六来御前一趟。
不过片刻,就进来一个圆脸侍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呈上。
看上去记了不少,宋恒接过本子,欣慰地翻开看。
“……”
宋恒看了一眼本子,又抬头看了一眼小六。
被气笑了。
小六听着笑声怪怪的,偷瞄了一眼陛下,见陛脸色古怪,就缩着脑袋不敢说话了。
“朕要你去跟着程锦,你给我记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宋恒将那本子拍在桌上,吓得小福至和六侍卫一激灵。
宋恒真是恨铁不成钢,看样子得让韩鸦好好带带这个小六。
小六咽了咽嗓子,回想起那天陛下同他说的话,小声嘀咕了一句,“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宋恒额角直跳,平心静气下来,咬牙切齿,“我让韩鸦带你几天,好好把人给我看住了。再给我汇报这些不三不四的事,就等着领罚吧。”
小六仿佛只听到了前面一句让韩大哥带他,顿时眉开眼笑。又看到宋恒的表情,收敛住了。
宋恒心累,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大理寺。
宋致明坐在上位喝茶,品了一口,觉得没宫里赏得好喝,便罢了杯。
吴向好呈上来几方卷宗,“这些都是死者的卷宗,还请殿下过目。”
宋致明接过却并未翻看,将卷宗按下,“我说吴兄,你能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疑难杂案不知办了多少,难道看不破这昭然若揭的鼓面?”
宋致明将卷宗推回,“这卷宗本王看与不看都不打紧,重要的是你怎么看。”
吴向好能混到如今的位置,自然明白他的话。陛下和太后争权,他这个中间人不是那么好做的。
吴向好起身添茶,语气惴惴不安,“还请殿下给我指个明路啊。”
“若是寻常勋贵,卑职还能顶着这乌纱帽前去拿人。可这宁国公的贴身之人……便是借十个胆子,卑职也怕是没命拿啊。”
宋致明说道,“皇兄派我来也就是这个意思。只要吴大人前去拿人,你的命,自然有人保。”
说罢,宋致明将茶推至对面。
“明白……下官明白。”
茶香顺着热气溢出,吴向好满头大汗,迟疑地伸出手去,将滚烫的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