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春幡 第2章 同梦

晨光闲暇，院里的下人却都忙碌了起来。

程锦住的偏院鲜有人至，长廊上正有侍女洒扫，水一泼，将厚重的灰尘黏在地上。

“我不穿这个，别给我戴了。”

程锦推拒着，时年硬要给他戴上玉佩，还有往日只会送到他几个庶弟院里的锦衣华袍。

时年强给他戴上，“为什么不戴，这些本来就应该是公子你的，都戴上！”

“想公子小时候出入皇宫那都是寻常事，可如今……陛下点名要公子你进宫，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时年从小跟在程锦身边，眼见着程锦这些年在家中受尽冷待，心疼不已。自主母去世后，后院里换了当家人，皇宫内程锦便再没去过。

程锦无奈，腰间多了玉佩和香囊，沉甸甸的。

程锦穿着玄墨色的锦袍，腰际劲瘦。时年又给他束了发，簪上玉簪，将一张脸衬得格外白皙精致。

程锦像他娘，玉面朗目，眼梢含情，只是不笑时神色清冷，掩去了几分媚色。

“完美。”时年装扮好自家主子，十分满意地点头。

时年还在翻木匣子，要给他找一副耳铛，程锦顿时头皮发麻，赶紧跑走了。

他这是进宫面圣，又不是去相亲！

马车上。

程志远坐在主位上，正对多年不入宫的程锦耳提面命。

“陛下这次召你入宫，你可知为何？”

程锦听出父亲话语里的质疑，回道，“我也不知，这些日我都在范先生的书院，想来未有不妥之处。”

程志远“嗯”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

“陛下，程侍郎带着程公子正在殿外。”小福至轻声走近大殿。

昨夜宋恒出了趟宫，回来不知为何突然要召见程家公子，连夜就有人去传了话，让父子二人今日进宫。

从前也未见陛下和程家公子来往过啊？

宋恒坐直，放下手中的奏折，“致明和大理寺少卿可到了？”

“已在偏殿候着。”

“都叫进来吧。”宋恒紧了紧襟口，又回想起昨晚看到的场面，眼底晦涩不明。

——

昨夜凉风涩骨，程锦没喝那碗安神药。拢上夜行衣，出门没入夜色。

……

南街宅院中。

床上之人丝毫不觉黑暗中出现的人影，月光划过刀锋，床上之人在睡梦中突然泛出寒意，猛然一睁眼，对上黑暗中的猎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人如同见到了地狱的阎罗，冷汗满头，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公子，我真求求你了，你问的事真和我没关系啊！我什么也不知道！”

程锦单膝蹲下，手中的刀抵在他的喉管处，“当年传召入宫的内官是你替换的，我费尽心思查到你头上，线索突然就全断了。”

刀锋逼进皮肉，程锦眼神阴冷，“说明我查到了关键。你若不愿说我也不逼你，只不过我心情不好就想杀人，上次是你的死士，这次……说不定就是你的儿子。”

赵先不过是个八品小官，被程锦缠上后日夜不得安寝。他也曾请过不少杀手，想趁机了结程锦。可那些死侍竟然都不是程锦的对手。

赵先也想摆脱程锦，可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弃子，若是闭口不言还有活的可能。

他料定程锦家世显赫，不会放弃大好的前途在京中杀人，才会到如今都不开口。

可程锦今夜格外暴虐，刀锋一横，刺入他的左肩，在赵先的惨叫声中抵住刀柄，旋转。

血肉模糊。

赵先吓得屁滚尿流，真以为今夜会命丧于此，谁知程锦突然松了手。

程锦将手藏在背后，勾起邪笑，“我听闻宫中内宦正缺人，我看你儿子就不错，你觉得呢？”

“程锦！”赵先双目赤红，他年纪大了，却只有一个独子。

“嘭——”

屋顶突然传来响动，程锦神色一凛，掠出屋子，跃上房顶只远远见到一个逃走的身影。

是谁？

……

乾仁殿。

“陛下，程侍郎带着程公子到了。”

大理寺卿吴向好正在汇报案件，一旁还有一人，是明王宋致明，宋恒的三弟。

明王的生母位份不高，宋恒继位后他才得以封王，这几年很受宋恒重用。

却也是有原因的。

凉国与大宋连年交战，宋恒继位不过八年，三年平内叛，五年关外打仗，三月前方才回京。

当年先皇后同太子丧身火海，先帝在宫变时受惊，不久便撒手人寰。帝位空悬，时局正乱着，各地势力佣兵造反打得不可开交。

宋恒连双亲的灵柩都没能守，随白老将军奔袭八百里，一路将凉军打回关外。回京第二日便登基称帝，一日也没停歇，又花了三年将各州府的势力打了个遍，这才安定。

可谁知关外突然传来白老将军受重伤的消息，凉军趁火打劫，又卷土重来。一时没有领兵之将，宋恒只得抛下内政，在关外苦战五年。

这样一来，内政大部分都落在了太后手中，也就是当年的继后，先帝的向贵妃。

明王永远记得五年前宋恒离京那日对他说的话。

……

“如今时局动荡，我将京卫军交给你，是不希望太后独揽大权。”

“我与你不是同胞兄弟，你若趁此时夺位，我也不会怪你。”

宋恒说完这些，带着大军就出发了，好像他从来不愿意当这个皇帝。

……

明王回过神，这些年过得跟梦一样。

“程公子？”

明王面露诧异，问道，“可是程侍郎的长子，程锦？”

小福至微微欠身，“正是。”

宋恒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怎么，你认识？”

“程锦小时候入宫伴读，和臣弟算是同窗。太傅提及此人也是赞不绝口，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就绝迹不来皇宫了，只逢年过节去拜会太傅而已。”

明王性子活泼好相处，程锦小时候很喜欢和他玩，抛去身份，两人关系不错。只是程锦这些年深居简出，与外人无甚交集，关系自然淡薄不少。

宋恒突然就有了印象。

宋恒那时只喜欢在校场舞刀弄枪，太傅的课一堂也没听过，因此小时候并未见过程锦，却也听闻太傅有个极其喜欢的学生，天资极佳，聪颖早慧，小小年纪文史律法却一触即通。

太傅曾是动过收徒念头的。

宋恒不曾留意这些，没想到此人竟然是程锦。如今回想起那些未曾踏足的课堂，生出点遗憾的滋味。

大理寺卿吴向好见状，起身告退，“陛下还有要事，臣就先告退了。”

宋恒颔首，看到窗外的日头正好，“天气不错，叫上郑统领，朕去校场见程家父子。”

见明王不走，宋恒神色回转，最后道，“你也去。”

内殿中。

小福至给宋恒系上腰带，“陛下，好好的换什么衣服，您以前不是最烦一天换好几套衣服了吗？”

宋恒换了件玄金色常服，闻言呛他，“朕还要同你解释？”

小福至嘿嘿一笑，“小的多嘴。”

宋恒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说，“跟韩鸦说一声，朕之前要他找的人不用找了。”

小福至替宋恒整理好衣物，疑惑道，“陛下三个月前一回京城便吩咐韩鸦找这个人，怎么不找了呢？”

宋恒喃喃道，“我好像找到了。”

……

初春的阳光暖意融融，驱散了清晨的寒气，正是活动筋骨的好时光。

程锦一袭黑衣，跟在父亲身后来了校场。甫一抬头，正撞上宋恒投来的目光。

探究、审视……还有一丝程锦看不懂的神情。

这就是天子，好年轻。

程锦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将眼里的野心按下。

宋恒皱眉。

什么意思，他没认出自己？

宋恒这些年亲征边疆，受边疆风沙之苦，早已不是十五岁时养尊处优的少年皇子，认不出来也正常。

宋恒面无表情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臣携长子程锦拜见陛下，见过明王殿下。”

程志远恭敬行礼，本来他还在疑惑陛下为何召程锦进宫，如今到了校场见了郑统领，顿时有了几分猜测。

莫不是自己这个儿子在哪里露出了功夫？

明王颔首，转头同程锦打起招呼，“多年未见，程公子一切可好？”

耳边是宋恒箭离弦传来的破风声，程锦微笑，“多谢殿下挂怀，臣一切安好。”

程锦的声音清冽，长得又好，同他说话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若不是宋恒见过昨晚的程锦，现下也要被这幅好皮囊骗去了。

“朕听致明说起幼时求学之事，心生好奇，便想见见老太傅口中赞不绝口的文曲星是何模样。”

宋恒掀眼望去，听不出语气，“就是你？”

程锦不卑不亢，“臣才疏学浅，让陛下见笑了。”

“可惜了，”宋恒又架上一箭，“大宋文臣群列，饱学之士数不胜数，倒是缺一名武将。”

昨晚逃走的人影，宫内的深夜传召，宋恒今日为何又说出这番话来，程锦已经猜到几分。

怕是昨夜赵先之事已经传入陛下耳中。

程锦乌黑的睫羽压住眸色，只当听不懂，“陛下福泽深厚，天下英豪尽入陛下毂中。”

明王左右看看，瞧出宋恒的意思，只是程锦为何会入了皇兄的眼？看程锦单薄的身体也不像是个从武之人。

但他还是得顺着宋恒的意思，“陛下若有兴致，不妨让程公子同郑统领比上一场，臣虽不善武艺，却也能为陛下当个司正，判个输赢。”

程志远闻言出了汗，“小子武艺不精，只怕扫了陛下的兴致。”

宋恒挥手，立刻有侍婢给程侍郎安排了位置，上了茶水，程志远再多嘴就是不识抬举了。

程锦的目光扫过陈列的一排排的兵器，听闻陛下也在那场大火中失了至亲，若宋恒也调查到了赵先头上……

那今日他只有两个选择。

投顺宋恒，或是永远闭嘴。

说是比武，却不知是个什么比法。郑统领一身腱子肉，看上去就孔武有力，十几斤的重剑在他手上显得都小巧起来，仿佛一只手就能捏死单飘飘的程锦。

郑统领对自己的实力有很清楚的认知，他安慰程锦道，“程公子放心，只是比试，点到为止，一方掉落台下便算输。”

程锦随手拿了一柄刀，冲郑统领抱拳，“郑统领，得罪了。”

下一刻，宋恒便看见程锦与郑统领对上，长刀碰上重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然而黑衣的身影矫健，如同蛰伏的猎豹，出刀速度之快让郑统领都有些错目。

可惜力量不足，在郑统领面前如同蚍蜉撼树，输掉是迟早的事。

程锦不敢输得太明显，直到额间汗滴到眼里，传来一阵刺痛，他才准备结束这场比试。

眨眼间，一阵微不可查的破风声传来，程锦余光瞥见一支箭矢掠过当空直冲宋恒！

有刺客！

程锦身体比大脑快一步，整个身体绷紧如同离弦之箭冲向宋恒这边，想拦住这箭。

宋恒安坐在上位，没被飞来的箭矢惊吓到，反而因程锦失了神。

黑衣墨发扬在当空，白皙的肤色在光下耀耀生辉。

这样紧张的神情，是为了我。

宋恒被晃了一眼，无端想起昨晚偷听到的谈话。程锦以一敌多杀了那些死士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

来不及了。

程锦毫不犹豫，猛得将手中的刀投掷而出，在箭矢伤到宋恒之前，将那箭矢砍落。

空气都凝结了一秒，程锦此时才听到擂鼓般跳动的心脏，喘着粗气。

“有刺客！！快护驾！”

小福至尖叫出声，宋恒身边的人立刻乱成一锅粥，郑统领立刻带着京卫军将校场封锁。

宋恒在盯着自己……

程锦平下急促的呼吸，与宋恒幽深的目光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