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戈,谢谢你的好意。我愿意…”
孟瑄禾借了房东爷爷的电话传达了自己的应允,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
“答应恩戈了?”孟父见女儿的眉眼终于舒展了一点,放下心来。
“嗯爸爸,他会安排好一切。”
“他总是很可靠。”孟父沉吟了一会,“只是,看几天奥运会,不是长久之策,热闹终究是别人的。我在想,或许该让你学点什么。要不要,去学学法文?”
“法文?”孟瑄禾眨眼,“可是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不求她有用,只求她能让你暂时好过一些。柏林大学冬季学期10月开学,如果愿意,爸爸可以帮你联系。”孟父温和的笑,“至于学费…家里变卖旧物也还剩下一些钱,他们心意领了,钱却留下让我以备不时之需。这些年我们除了日常开销也再无其它,加起来也该够了。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爸爸,我答应您。我听说柏林大学旁有几家花店,我可以去帮忙,您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花。这样,让我也分担一些,好吗?”
“好,答应爸爸,一切以学业和安全为重。”孟父沉默片刻,终于妥协。
关于未来,在此刻一锤定音,日渐西沉,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随着低下来的交谈声一起隐没入窗外渐深的暮色里。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接受恩戈贝特的好意,面向满是未知的前路,是一个不错的开始…或许,她也在尝试着接纳他重新走入她的生命。
奥运会开幕当日,柏林万人空巷。除了太阳有些烈之外,天气好的如同上帝的恩赐。
恩戈贝特提前了足足半个小时,在公寓楼下等她。
她还是一身素雅的白色衣裙,外戴一顶宽大的草帽,很好的遮了阳,也将她那在外人看来有些高调的异域风情藏在深深的阴影之下。
他快步迎上前,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非常自然的微微屈臂向她示意,“我们走吧。”
孟瑄禾轻轻颔首,伸出手,指尖虚虚地搭在他的臂弯上。
他们没有乘坐冯·施瓦茨家的私人汽车,那太过招摇。电车里充斥着关于奥运会的兴奋交谈,他们很幸运的找到了一个靠里的不错位置,恩戈贝特用体贴的为她隔开人群。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那种源自遥远童年的熟悉感,却在沉默中悄然复苏——他记得她怕挤,记得她不喜欢陌生人靠得太近。
“小淑女是这样的,总是怕生。”那时看到他紧紧牵着小女孩的手时,母亲笑得温柔,“所以恩戈,我的小男子汉,更要保护好莉娅。”
柏林体育馆内,人潮比之前更汹涌,声浪比之前更有排山倒海的气势,仿佛要将她这抹月白色的孤影吞没。
孟瑄禾下意识想要后退,恩戈贝特立刻察觉到了她的退缩,他没有丝毫犹豫,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稳稳握住她的,“跟紧我。”
不是试探性的触碰,不是恋人间亲密的十指紧扣,那太过僭越。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将她的手轻柔而坚定地包裹在掌心,一如多年前那个在喧闹的柏林市集上,怕她走丢的小小少年。
孟瑄禾垂眸,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坚实。他指腹和虎口处因长期军事训练形成的薄茧,摩擦着她细腻的手背,带来一种奇异而真实的触感。
这份被坚定守护的感觉,像一缕微光,照进了她因家变和漂泊而变得惶惑不安的心里。她没有挣脱,而是在那宽大而温暖的掌心里,轻轻回握了一下。
未来,还很长;至少现在,足够了。恩戈贝特没有回头,只是步伐更加稳健,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他刚替她放好遮阳的草帽,一个身影侧前方一点停下来对着他们,似乎也在寻找座位,恰好挡住了部分投向跑道的视线。
恩戈贝特似乎很高兴,孟瑄禾当然也注意到了他。
那身影高大挺拔,与恩戈贝特不相上下。但他带来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恩戈贝特是内敛的沉稳;而此人,则优雅、冰冷,带着未经言明的锋芒。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武装党/卫/军黑色制服,肩章与领章一丝不苟,金发梳理成当下德国青年最流行的样式。
“赫尔曼。”恩戈贝特朝他打招呼,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他显然预料到会遇见好友,只是没料到如此之早,“真巧。”
“恩戈?”赫尔曼闻声偏头,显然他也很高兴,“任务完成的早。”
随即,他的视线自然而然的越过了恩戈贝特,落在了他身旁那个月白色的身影上。
那一刻,看台上鼎沸的人声、灼热的阳光,仿佛瞬间被隔绝。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失礼的停留,甚至没有在她脸上聚焦超过一秒。但那快速的一瞥,从她浅黄色的帽檐,到她放在膝上交握的手,再到她身上那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沉静。
那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注视,更像是一名精英军官对某个‘异常存在’的评估。
“赫尔曼,这位是莉瑞尔·孟,我的世交。”恩戈贝特敏锐地感到了这道目光的重量。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前倾,形成了一个更明确的保护姿态。他转向孟瑄禾,声音放缓,带着安抚,“瑄禾,这位是赫尔曼·冯·里斯特,我最好的朋友。”
“日安,冯·里斯特先生。”
“日安,孟小姐。”赫尔曼朝姑娘颔首,重新转向恩戈贝特,“…很特别的女伴,祝你们观赛愉快。”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孟瑄禾第二眼,便转身走向自己后几排的座位,留给他们一个笔挺而疏离的背影。
恩戈贝特看着好友的背影,眉头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侧过头,对孟瑄禾低声解释,“赫尔曼一向如此,他没有恶意。”
而此刻,端坐如雕像的赫尔曼,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却清晰地映入了方才那一瞥的残像——月白色的衣裙,草帽下的阴影,以及那双抬起来时,沉静如墨玉的黑眸。
一个需要被分类和定义的‘特别存在’,他对自己说。
开幕式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盛大举行。当那声熟悉的'China'通过扩音器响彻体育场时,孟瑄禾的背几不可察的绷直了。
她看到了,他们那通身内敛的气质在穿越重洋后,沉淀出了无声的坚韧。
家国万里,兄长远隔,身如浮萍,所有的委屈,忧思和孤寂,在这一刻汹涌而来。
她下意识地攥住了膝上的裙摆,月白色的布料在她指间皱起涟漪。她没有抽泣,她不想给身边人带来麻烦,但那双凝视着场中队伍的黑眸,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光,倒映着那片她熟悉又遥远的青/天白/日旗。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覆上了她的。
是恩戈贝特。
他没有出声安慰,所有言语在此刻都只会显得苍白;也没有明显偏头,那只会让她更难堪。他只是坚定的向她靠的更近了些,肩膀几乎要抵到她的。
他只是想用自己的存在告诉她——他懂,他在。
他理解的,那泪水不仅仅是为故乡而流,更是为破碎的山河,为远方的战火,为执意留在国内的亚历克斯…是所有漂泊异乡的悲怆在此刻的决堤。
而在他们身后,一道冰冷的视线将这一幕纳入眼底。
她在无声的哭泣。他在无声的守护。而自己,在无声的审视与评估。
“呵…”这颗东/方明珠,似乎比他想象中的更有趣,赫尔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