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镜留给程鹤声发消息说:“一会儿在观心亭见吧,我等你。”
他把手机放餐桌上,阳光如薄纱穿过他的手指。
他已吃完了早餐,静坐,虚无和无意义这两颗巨头蚕食他的脑子、心脏和身躯。
这种时刻对他来说很常见,像海上的潮汐,他脑中来临的潮汐丝毫没有规律。
上一秒他还有兴致,下一秒就丧失,什么都索然无味,什么都不想做,做和不做又如何?结局都是黑暗的啊。
沈楚山瞧着他,两人之间隔了五张桌子。
沈楚山是了解他一些的,知道他又陷入了那种主义。
他坐得离阳光那么近,眉眼是一片枯寂的荒林。
沈楚山不懂他,他到底为什么要深入的去想那些东西呢?他想要的什么得不到呢?
大概是心里的平静,陆镜留得不到这个。
从他的外表和气质出发,沈楚山怜惜他,怪他如此放任自己成这样。
沈楚山要去他那边给他慰藉。
他拿起手机看,那片枯寂的荒林亮了一丝丝光线。
沈楚山错过了时机,目送他走出餐厅。
*
程鹤声从湖岸餐厅出来以后,沿着一条小径走,猜测“观心亭”会在两条小径的连接处。
十分钟前他问陆镜留:“观心亭在哪里?发个定位。”
陆镜留没回他的,早知道请一个服务人员带路了。
“程鹤声。”是陆镜留喊他。
夏日里,风吹树动,树木沙沙,陆镜留走在绿景里,一身黑,发丝轻动,无端表现出二十六岁青年的干练和成熟。
温情的睿智的眼包涵着乱吹的风,眼的主人陆镜留说:“你还没摸清我这里呢。”
“还没有,挺大的。”风把程鹤声的头发吹乱了,他的头发不和陆镜留的一样适当定了型。
“边走边聊吧。”他甩甩刘海,黑眼珠儿很灵动地上看。
“为什么?你很着急吗?”
陆镜留走近,程鹤声能嗅到这男人身上的木质玫瑰香味。
“走到观心亭期间不就聊完了吗?”程鹤声示意带路吧。
“你今天为什么去湖岸餐厅吃早餐了?”陆镜留问。
然而这男人的脸过分精致,比二十六岁要年轻得多。
程鹤声说:“想看看向小园怎么样了。”
“你昨天没睡好吧?”
“还行吧。”
“这里的花好看吗?”陆镜留轻勾唇角。
“还不错。”程鹤声望去。
白的粉的繁密小花朵儿,像帐子在那边,拨开清香,又能见到另一丛小花儿了。
“你对花语感兴趣了吗?”
程鹤声不懂他为啥说花语,问:“不是要说邱意浓的事吗?昨晚你跟她怎么样?”
他看向陆镜留,兴许是看过那花,陆镜留的脸庞肌肤在阳光照耀下很柔嫩,化妆了似的,陆镜留并没有化妆。
“昨晚上,我们在水里。”陆镜留悠声道,“她的嘴像撬不开的贝壳,我看不到她的珍珠。”
程鹤声一时无言。
“不好意思,我正常说话。”陆镜留笑了,眼尾耷拉着,似水的余波,“过了很久她才说。”
“说什么?她下山了吗?还是怎么样了?”
“她叫我走。又过了会儿她出水,我也出水,跟着她和她说话,她还是叫我走。”
陆镜留不继续说了,程鹤声问:“然后呢?”
“然后是我跟她的秘密了。”陆镜留故意这么说。
实际上陆镜留担任了邱意浓的心理医生而已,跟她回房间,用话语抚平了些她的情绪。
陆镜留在需要的时候能说出自己意想不到的话,意外地巧舌如簧,这是他的特点之一。
还秘密?程鹤声对陆镜留很无语。
“你想知道?”陆镜留瞥他,“我开玩笑的,其实是我说了一大通话给她,我不想复述了,等她稳定了些我就走了。”
“所以呢?”
“到观心亭了再说好不好?”
陆镜留的话竟有宠溺?这是错觉吗?
陆镜留在前带路,程鹤声在后,氛围很安静。
“你为什么穿皮鞋?”程鹤声一见他的皮鞋,问出口,后悔问。
“我最近喜欢这样的穿搭,会显得太成熟吗?”
程鹤声走路,不语。
到了观心亭,亭子里桌上摆好了冰饮和小吃食,是陆镜留提前让人准备的。
程鹤声喜欢喝冰的。
陆镜留看眼他涌动的喉结,他一愣,侧过身去喝。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陆镜留搅着玻璃吸管。
“邱意浓?”
“对。”陆镜留苦恼,“我理解邱意浓的处境,有时不是这个人不想改变,是陷在泥潭里,一个劲被泥潭侵蚀了,想改变也很难了。”
程鹤声听得懂,但说:“说通俗点。”
“阿姨,也就是邱意浓的妈妈不在国内,九十月才能回国,她呆在这里比下山去要好,她不想下山。”
“那向小园怎么办?”
“我得替邱意浓去跟向小园道歉,邱意浓本人去道歉才好,对吧?”
“那是当然。她不会去的吧?”
“她不会去。虽然她没说,我能感觉到她以后不会再针对向小园了,前提是向小园一直住我那儿,两个人保持距离。”
“你的感觉准吗?”
陆镜留笑露洁白的贝齿,“嗯。我的感觉向来很准。你是不是把我送你的礼物放在抽屉里了?”
真被猜中了。
“放那难道不行吗?”
“离开的时候别忘了带走好吗?”陆镜留富有忧思地说,风拂过他轻蹙的眉尖。
程鹤声喝口冰饮,“那向小园会同意吗?”
“我去跟他说,赌上这个山庄,要是再发生那样的事,我就关闭这个山庄。”陆镜留信誓旦旦地盯着他,有保护好向小园的炙热决心,“我不会让向小园再受到一点伤害。”
“关闭对你也没坏处吧?”
“哪里没有?”陆镜留那一丁点儿的稚气像花苞里抽出的丝蕊,“我虽然讨厌社交,但你们是不一样的。”
程鹤声没多想他口中的“你们”,说:“好吧。那你去跟向小园说吧。对了,那油画课怎么办?两个人会碰面的。”
“邱意浓不再上油画课了。”陆镜留叹气。
“好吧。”
“不如老师单独去教她吧?”
程鹤声不太愿意。
主意多变的陆镜留笑一声:“我开玩笑的。”
“谈完了我就先走了。”
“嗯。”陆镜留含住吸管喝冰饮。
程鹤声走出一米远,陆镜留没有看他,像是自顾自地说:“雏菊的花语,是什么呢?”
程鹤声听见了,心想陆镜留想知道的话,搜索不就好了。
他从裤袋拿出手机,搜索“雏菊的花语”,看见“暗恋”两字。
图片上的白色小雏菊,令他想起陆镜留送他礼物盒子上的小雏菊,长得一模一样。
什么意思?
巧合吧?
巧合。
是陆镜留最近在研究花语的巧合吧,这个山庄里几乎到处都是花啊。
程鹤声把手机装回裤袋里,还是不把截图发给陆镜留了,陆镜留自己也能搜。
*
下午的油画课,邱意浓不会再参加,向小园的脸都红润了许多。
向小园仍和陆镜留坐一块,他们在交谈。
说的是邱意浓的事,因为程鹤声发现陆镜留的眉时皱时松。
最后向小园点了头,凭唇语看,是“行吧”两个字。
这件事结束了,程鹤声的心也轻了,以后只需要教教油画知识,过好在这里的暑假时光就好。
程鹤声的失恋情绪便被这样的事消散了。
霎那间的寂静,程鹤声轮流看看他的六位学生们。
忽地对上陆镜留的眼睛,这男人看他的视线早已存在。
陆镜留被他抓包般抿唇笑,有点挑逗的俏皮,上翘的唇角像在说:被你发现啦。
莫名其妙。
程鹤声的第一想法是:陆镜留又搞什么鬼。
程鹤声疑心陆镜留,从而多次抓包了陆镜留看他的视线。
陆镜留笑来笑去的,让程鹤声有些躁,自己似乎被他当玩具还是什么了?
课后,程鹤声让万景清先去球场等他,来到陆镜留的画架前。
问:“你有什么事?”
“没有啊。”
程鹤声从陆镜留的回答里读出无辜,更觉得自己像被耍了?
“你有什么事就说,刚才你像取笑我是什么意思?”
“没有,你误会了。”陆镜留把画架转给他看,“我想我画的你的那只眼睛可能不像,想重新画来着。”
洁白画布上,一双蓝色的眼睛,根根分明的睫毛栩栩如生。
程鹤声记得陆镜留不怎么会画画的,这双眼睛倒画得好,是很擅长画眼睛或是进步很快。
“老师,这次我照着你的眼睛画的,如何?像不像?”陆镜留是个等待点评的学生,不好意思地问。
“不错。”
“好。”陆镜留要收起来,见程鹤声还不走,抱歉地说:“这张不送你,我打算珍藏。”
“我没那个意思。”程鹤声走了。
珍藏?
程鹤声在心里念出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