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问出口之前,他的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但当温行周真的将实情和盘托出,说当年温彻与萧垣欲彻底杀掉七皇子萧玉以绝后患,为保住他这条命,温行周先答应他们将萧玉骗出宫,用绛珠双极图换得一个机会蒙住他人将他偷偷送走。他唯一为私心所多做的一件事,就是抽走小皇子的一魄令他失去记忆,不为他事,只为让平日里总是笑眯眯抱着他叫“哥哥”的孩子可以在富饶的何家做个快乐小少爷,不必记着仇恨而毁了自己的一生。
但少年温行周毕竟手段青涩,他不明白人生的常态是变化无端,万事总不能像人们原本筹谋计划好那样发展。他费尽心思想送回安寿何家手中的幼童萧玉,最终飘零乡野无家可归。
他所希冀萧玉会将仇恨遗忘也没能成功,萧玉记起了所有,又为报仇雪恨付出了所有。
萧玉只二十年的一生太短,十年飘泊,三年隐忍,三年为国为家埋骨沙场。
但温行周又何曾轻易,为着一次年少时的怜悯,搭尽了自己一世又一世的功力与身体,生命与情思。
所以温行周问他是否恨,所以他问温行周是否恨。
问来问去,恨来恨去,倒不如问那日温行周为何动了那一瞬的怜悯之心,倒不如恨那日温行周为何要动那一瞬的怜悯之心。
天边已泛白了,温行周的唇色与天边的白色几乎没有差别,萧秣再无法说什么责怪,他只能垂下眼睫,淡声道:“那就……算了。”
恨也算了,怨也算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温行周在用眼神在晨光熹微之中描摹着少年人的眉梢眼角,不觉时听见这四个字,似面前递来一杯解药,又似迎头泼来一掊毒药。他忽的心口钝痛,还想说什么,已经无力张开口唇,软绵绵地昏倒下去。
萧玉差人去叫太医,一面海安又进来传旨,说陛下醒来,要马上见他。
萧玉便急忙穿好衣服随来人去了。
他和温行周在这一夜中还未来得及聊到父皇这次被强行改了命后还能续命到几时,萧玉心下依旧惴惴,直到见帝王面色比昨日稍好些,面前桌上还摆了一桌早膳在等他时才微微放下心来。
启帝萧仪如今年逾六十,已满头花白。
前两世萧玉被寻回后每每面圣都只见他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执着他手难发一言,即使对着痴傻地幼儿说了,也左不过只能说些“受苦了”的话语。
萧玉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仍然装着傻,听父皇叫苏贵为他夹一些好克化的吃食进到碗中,呆愣愣地喊着好吃。
萧仪随意用了些东西便放下筷箸,直盯着小儿子彻底吃饱了才传人撤掉桌面,只留萧玉一人在桌边,父子对坐着饮茶。
什么物件都没有,什么话题都没有,最难装傻。
萧玉只得对着茶杯中的倒影发呆作怪。
忽听得萧仪涩然开口,“玉儿,你是不是……在怪朕,所以不肯好?”
怪他当时把太子说废就废没有一丝转圜;怪他看着从潜邸中带出来的昭皇贵妃的求情丝毫不动容;怪他护不住自己的妻子儿女……
怪啊。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迁怒于温行周:既然你能改萧仪的命,为何不能改何昭的命?
可是他也知道那只是迁怒。
温行周来到这一世的时候,天丰三十八年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了,绛珠双极图能改活人运,却改不了死人命。
他也知道父皇当时做这些事并非全他所愿,他要保住戕害骨肉的太子党的性命,要保住皇家的脸面,要压下所有的争端。他也已经在努力补偿他能够补偿的所有,不管是那碗天材地宝熬就的回魂汤,还是留给他的十二暗卫。
只是当萧仪步履明确地走向死亡时他的悲哀大过愤怒,当看到萧仪竟能因温行周的秘术重新恢复时,他的愤怒大过悲哀。
所以他不愿意告诉萧仪他恢复到事实。
是个傻子,可以不必回答陛下的话。
萧仪自然问不到答案。
听说陛下醒了,五皇子萧垣与六皇子萧灵前来问安,萧仪便敛了神情,叫苏贵亲自把七殿下送回观星阁。
一出一进之间,他们打了个照面。
六皇子安王萧灵,如他的封号一般,安分守己,从前在宫中便为萧垣马首是瞻,后来萧垣登基后被他软禁在中京,虽不自由,但也富庶。
只是他被萧垣拘着不准离京,甚至不准踏出府邸,便广纳各地俊男家女进府,不过二三年间就留下子嗣众多,或许是这一点惹了萧垣不快,在萧垣离世前萧灵便暴死家中,他的那些妻妾也都被给了大笔银钱,带着儿女各自流散了。
萧秣并不是个纯善之人,萧垣在他身上做的那些事未必没有萧灵的手笔,于是他登基后也从未管过萧灵后代的事,只当大启没有过这个人。
但这次这一照面,或许是因为他们仍把萧玉当个傻子,不过是嫉妒他有父皇忽而转醒的好运气,萧垣对他嫌恶不堪,萧玉却觉着萧灵对萧垣带了些幸灾乐祸。
看来这对异母的兄弟也并非全然一条心。
心下盘算着,脚下却只停了一瞬,又接着往观星阁去。
玄武殿中昨日的血腥味换成了药苦味。
温行周的药喝了半碗,还有半碗留在桌上。
他没睡着,萧玉便问他,“怎么还剩半碗?”
“太苦了。”
萧玉问他,“你还怕苦?”
温行周便笑了,伸手出来,从萧玉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萧玉这才满意。
温行周喝完又咳了几声,听萧玉问他,启帝还有几日可活?
“谁也说不准,”温行周摇摇头,“改命后会遗忘这段时间的事,我这次是提前纸笔记下,但具体改之后的景象,是什么记忆都没有。”
萧玉便点头。
那要加快速度了。
温行周伸手抚他的鬓边发,“陛下诏你去说了什么?心情不好?”
“我没有告诉他我恢复了心智一事,他也没有和我说什么,”萧玉道,“出来时候,我碰到了萧垣和萧灵。”
萧玉前半句话与后半句话的语气语调几乎一模一样,似乎只是在平铺直叙他方才所做之事,温行周听不出究竟是前者或后者令他心情不佳,只好问,“要我怎么帮你?”
萧玉抬眼看了他一眼,“你先活着吧。”
温行周一愣,转而又笑,边道:“怕我死了?”
萧玉想了想,没再遮掩,“怕。”
因为方才回到玄武殿下一瞬他竟然想,偌大的大启,偌大的太极宫,他能真正放下所有做自己的,只有在温行周面前。只剩在温行周面前。
温行周要是死了……
萧玉又想起上一世他处死温行周之后,反而常常想起他。
没想着把他再怎么剥皮抽骨置于死地,只觉得,这人还是活着好。
恨也是活着好。
温行周听他回答又是一怔,慢腾腾地竟在惨白的面上蒸腾起半分红晕,他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神,移来移去才将眼神定在那碗空药碗上,承诺:“我日后会好好喝药。”
和喝药有很大的关系吗?
分明是少用些那折人寿的秘术才好。
但想到温行周是为谁用的秘术折的寿命,萧玉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显得他不识好歹。
他单方面要结束这场对话,“你休息吧。”
温行周于是又将眼神移回来,“……你呢?”
“我也要去睡觉。”
萧玉从上一世骤然而来,前夜里又没有能睡过一刻,已经持续醒着太久,即使没什么睡意,过度疲惫的身体也让他知道自己该闭上眼睛静静地待一会了。
温行周从被子与床榻的缝隙处伸出手扯他的衣袖,“朱雀殿的炭火是不是烧得太旺了?”
这倒确有其事。
萧仪好不容易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是宣这位七皇子御前回话,平日里看他也跟看眼珠子似的,叫苏贵亲自盯着去布置朱雀殿,什么都紧好东西布置;观星阁的主人温行周对七皇子的态度更不必说,于是下人也不敢怠慢,反正金丝炭在这位主身上管够,于是烧炭都比一般殿里多放许多,加上朱雀殿本身就是南位殿阳气充足,对他这般自身便火旺的人,的确有些过热了。
倒是适合温行周。
萧玉还想着要不要说与温行周换个寝殿,又听温行周又说,“殿下,我觉着玄武殿却是冷了些。”
那不是正好——
温行周的手指已经探上他的手腕,静静悄悄似有似无地勾着向床榻的方向动了动。
正好个屁。
他看温行周不是想同他换寝殿,是想把他留下来同寝。
萧玉几乎要气笑了,“你还挺能蹬鼻子上脸。”
温行周也不恼,慢慢悠悠地讲了件“我蹬鼻子上脸是向有人学来的”旧事,大意是说某个皇子的幼年时期最喜欢黏着自己,开始是追着脚步跑,后来是扯着裤腿说“哥哥等等我”,再后来是被自己背在背上举高——最后只要见面不把人抱进怀里亲一口,就要哭闹。
萧玉道他添油加醋的功力实在太强,一面又被他慢腾腾晃悠悠的语速语调和房间里清淡的草药苦味熏起些睡意。
他瞪了温行周一眼,索性翻身上床,踹掉鞋子又扯过被子,在另外半边枕头上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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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 7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