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翠微湖回来后,裴扬雨心绪一直不宁。
那两张明晃晃的脸刺得他心里发痛,扰得他夜不安寝。
他多希望自己是看走眼了。可跟温逐月相处的这五个多月以来,她的容貌和言行举止如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但这一个多月以来,所有的事情早已风平浪静,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又为何会同时在京城出现?
且看二人举止亲密,怎么看都不会是不相熟不相干的人。
裴扬雨觉得心神更加难安,又取了几颗香丸投入紫铜百鸟炉里。
窗外雨声不绝,水汽自小窗扑簌涌入。香雾缓缓从百鸟嘴中吐出,原本焦躁浓重的香被水汽化开,闻起来也变得清新安神了许多。
裴扬雨收起香勺又擦了擦手,吩咐道:“兰影,再倒一盏茶来。”
“主君,若再喝茶,怕您今夜都不得安寝,还是明日再喝要好。”在小几一侧点灯的兰影扭身去,见桌上的茶盏已经空了。
裴扬雨揉了揉眉心,“无碍,反正竹声还没回来,我喝一盏茶再等等。”
话音刚落,门边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竹声在门外扫了扫衣裳上沾着的水珠方才轻声进门禀报:“主君,您交代的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
“我在京中多方打听,半个月前从庐江回来的温娘子是温尚书的女儿,名字和相貌都对得上,我也远远跟踪看过,那名女子就是温娘子,绝对不会有错。”竹声探听消息时十分震惊,可想到数月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又觉得内心煎熬。
他取了一副字递到长桌上,道:“主君,这是我搜寻到的温娘子的字帖,上面的字迹,与我们所认识的温娘子的字迹没有任何的分别。”
遭山匪劫道,尸身尽毁的温娘子,遭人记恨杀戮,在山坡下奄奄一息的温逐月。这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可裴扬雨从未将她们二人想到一处。
温逐月手上的镯子分明与云山寨相关,她又怎么会是温尚书的女儿?
想起这数月的怀疑谋划,伤害欺瞒。裴扬雨双眉紧蹙,映入眼帘的字迹也越来越模糊,他心中发痛,不由得攥紧拳心。
在证据面前,他没有办法否认。他五个多月前救下的人是温逐月,是温尚书的女儿温逐月。
裴扬雨目光一寒又问:“那她身侧的人可查清楚了?”
竹声答道:“云郎君的身份我查不出来,只是我亲眼见他同温娘子一道在温府出入,想来是在温府落脚住下了。”
“住下了?短短半个月,他就已经登堂入室住进温府了。”裴扬雨眼里冒出幽幽的冷气,攥紧发白的指节。
竹声道:“想来温娘子出逃与他是脱不开关系的。从庐江折返回京,或许也是云郎君一路护送。见温娘子完好无恙地回到家中,温尚书想来是将他当作温娘子的救命恩人了。”
“救命恩人?”裴扬雨喉间挤出冷笑,“对,他确实是救命恩人,将她从水火里解救出来。”
“可当时温娘子明明是您救下的,若不是她手上的那个镯子,原本这就是一件主君做下的善事。”竹声心中不忿,出言替裴扬雨打抱不平。
“不必为我说好话,我所犯下的错,早已抵下那不足为道的救命之恩。”裴扬雨的脸色暗下去,“你们退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竹声和兰影面面相觑又应声退下。
离书房的灯火远了,竹声依旧眉头紧锁,他见身旁的兰影一言不发,问了一句:“兰影,你难道不觉得很稀奇吗?这温娘子居然是温尚书的女儿。若是庐江事发,温尚书若起了追究之心,只怕主君是要惹上大麻烦。”
“温娘子被我们错认成山匪,心中定然很难受。若温尚书真要为女追究,那也是情理之中。只望温娘子能看在救命恩情的份上,对主君从轻发落。”兰影心中乱成一团,一边担忧裴扬雨,一边又担心裴扬雨和温逐月有一日真的碰上了。
京中宴请颇多,抬头不见低头见,指不定明日或后日便能碰面。若是装作不识还能混过去,若是两目相对,悔恨四起,后面会发生何事也无人得知。
“算了,这些事情我们怎么管得了。”竹声不由得心里悔恨,“都怪我,若是温娘子真要追究起来,多半都是因为我对她实在是太差了。若她真要问罪,我甘愿承担一切的责罚。她是个好人,我却因山匪的身份对她抱有偏见,冷言冷语嘲讽她。她是高门贵女,若换做是我,也绝不会咽下这口恶气。”
兰影轻叹道:“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且看主君今后该如何做,我们听命便是。”
虽然雨声催人好眠,可裴扬雨一夜几乎没怎么合眼。翌日一早,净面更衣后便跟着裴夫人往玉虚观去了。
老国公的牌位供在玉虚观的长生祠里,每逢五月望日,裴夫人总会到玉虚观走一遭。
踏入长生祠,裴扬雨一眼便看见了被香火供养的父亲牌位。每回看见这块牌位,裴扬雨会觉得很陌生。明明这块牌位离他很近很近,却觉得牌位离他很远很远。
四年前正值壮年的父亲如今却变成一块冷冰冰的牌位供奉在这里,往事恍若在昨日。
自从先太子夫妇去后,先帝变得郁郁寡欢,渐渐又变得喜怒无常。文德殿外,宫人听得最多的是先帝斥责大臣的怒音。而这训斥的话,一半会落在父亲的头上。
先太子留下血脉,遗留民间,不知所踪。可当时局势已定,剩下的三个皇子中,三皇子病弱,四皇子起谋逆之心被废黜圈禁,唯剩五皇子可继承大统。五皇子才德兼备,睿智超群,兼有孝悌之心,年纪虽小,却隐隐可见帝王之相。
无论小皇孙是否活着,一旦找到他的下落,迎他回朝,宫里宫外必会引发动荡。即便五皇子日后顺利继位,有小皇孙在侧,难保他人不会借机生事,生谋逆之心。且两岁幼儿流失民间非一日之事,整整找了十年还是一无所获,再找下去也是徒劳。
这十年里,耗费许多人力物力,宫内宫外怨言颇多。先帝面斥各路暂缓寻回小皇孙的言论,又斥责支持小皇孙回朝继位之言,朝臣摸不准先帝的想法,不敢多言,上朝皆是一片愁云惨淡。
先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下令耗费人力物力寻皇孙踪迹。父亲谏言,跪求先帝收回成命,安定朝政为先,小皇孙可缓缓寻回。可因父亲与五皇子的母妃裴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此言一出,便有包庇裴妃母子的夺权之嫌。先帝不喜支持各个皇子的党羽党派,认定皇子背后的势力要替皇子出面分权。此刻关头偏父亲明面谏言,先帝勃然大怒,罚跪斥责不说,还被下放到御史台狱,以儆效尤。
国公爵位虽保,可父亲被禁上朝数日。禁期一解,父亲仍冒着触怒先帝之险,极力谏言反对。先帝面斥打压不必提,又下令禁他上朝,阻塞言论。裴妃因受兄长牵连之故屡遭先帝冷落,原本病弱的身体不堪重击,三月过后郁郁而终。
听闻裴妃死讯,原本心情抑郁的父亲受到打击,卧病不起。在床榻上养病几年,只因心结难解,身体每况愈下。煎熬两年后,虽亲眼见五皇子登上宝位,但心内郁结,精神不济,身体却早就撑不住了,很快又撒手人寰了。
父亲为了裴氏一族虽有私心,但更怕有人趁乱狸猫换太子,找回一个假皇孙混淆皇室血脉引发天下大乱。无论出于什么的利益考虑,如今人已成一抔黄土,也无谓再去追究对错。
只是父亲心郁而亡,原因诸多。原以为父亲会慢慢好起来,却不想眼睁睁地看他气弱神散,再也不得救治。
裴妃死后,裴氏一族势力大不如前。为了病重的父亲,他学着撑起国公府,撑起裴氏一族,却忘记了成为父亲的支撑。或许那时,他能天天陪伴父亲在侧,为他谋划这一切,宽慰他心中伤怀,一切都大不相同。
裴扬雨燃了三炷香,躬身朝牌位三拜。
拜完父亲牌位后,身侧的裴夫人还未起身。裴扬雨想她心中定然还有许多话要同阿爹说,便悄声离开,候在长生祠外等她。
只是才往长生祠外走了几步,却看见了身着素衣的年轻娘子手持一卷画像,在道童的指引下往长生祠后的青华殿去了。
青华殿内,年老的道士肃穆而立,稍稍颔首与素衣女子打过招呼后又递给她一本《北斗经》。
待素衣女子恭敬将画像放于檀木桌上后,道士手持杨柳枝,泼洒圣水,嘴里念着净天地神咒。青华殿外,击鼓鸣磬,恭迎神明降临。
灯盏供在神像前,排列成莲花状,由道士指引,一路将灯盏依次点燃。疏文焚化后,素衣女子持香沿灯坛绕了三匝,方才算将七七四十九盏无上圆满灯供于神像前。
道士道:“善信安心,天尊会引领亡者抛去冤孽,早日往生的。”
温逐月回礼谢过他,由寒霜搀着缓缓走出青华殿。
见温逐月脸色不好,像是十分疲累,寒霜道:“娘子,时候还早,不如到前面喝一盏茶再走。”
“好。”温逐月点点头,缓步前行。
眼前一道影青色身影一闪,单看这身形背影,却莫名觉得眼熟。温逐月走快了几步,想要追上那道身影,长廊转角处,却不见了踪影。
长生祠外站着一位面容温婉,双目有神的美妇人。
温逐月认得她,她是永国公府的老国公夫人。
裴夫人也看见了温逐月,她朝温逐月盈盈一笑,“不知娘子是哪家的女儿,看上去似是有些眼生。”
温逐月走上前屈身行礼,报上家门,“见过国公夫人,小女是兵部尚书温明柏之女,温逐月。”
裴夫人怔了怔,她窥见地上的影子发觉背后那道与柏树纠缠的影青色衣袍也随之发颤。
小裴:被发现了,怎么办?不要慌,只要跑得快就看不见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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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