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这日,温逐月同云信然二人终于抵达京城。
知道温逐月没死,又见她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温明柏震惊不已。他的手心颤颤地贴到女儿的脸庞,再三确认是热的后才放声哭出来。
分别许久,温逐月惊觉温明柏似乎苍老了很多。她离家前,温明柏的双鬓分明还是黑的,可今日相见,却见他两鬓都斑白了。
“是女儿不孝,连累阿爹为我担心了。”温逐月见父亲落泪,心中也不好过,跪下朝他一拜。
“活着就好,你能平安回来,便是你阿娘在天上保佑你,眷顾我们父女两个。”温明柏将她扶起来又问:“我派去的人,说你贴身跟着的人都死了,你被烧得面目全非,已难以辨认,那具声称是你的尸首已经葬下去了,可是我一次也不敢去看。我不愿相信你死了,那具尸首定然不是你的,我不敢认,我也不想认。外面的人都说我伤心疯了,阿棠,既然你没死,为何不报信回家?”
“青莲他们为了护我全都死了,我晕死过去后又侥幸被途径此处的人救起。”温逐月怕父亲担心,挑了些好话同他说:“我撞上伤了头,记忆全失。记不得自己的前事,更记不得阿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直到月初时,我的记忆才恢复了。”
“他们忠心护主,你才得以有一线生机,我已将他们的尸身领回厚葬了,待他们的墓碑立好后,我们父女定要亲自到他们墓前上香。”
温明柏重重地呼气,很是心疼女儿的遭遇,心中不禁愧疚,“后来又是谁搭救的你?救命之恩,我可要好好答谢他。失忆可不是小事,你定然是受了重伤,休养了许久。你无需轻轻带过,让我安心。”
“阿爹,那人我已经谢过了,便不必再提他的事了。”温逐月又道:“阿爹,我没事,我都好全了,现下我能走能跑,身体已无大碍。”
温明柏紧皱双眉,严肃道:“救下你可是天大的恩情,犹如再生父母一般,你是如何谢你救命恩人的,若是礼数不周全,只怕是寒了恩人的心。”
“我……”温逐月岔开话,“阿爹,这次我能平安回来,多亏了信然表兄。若没有他照顾我,只怕女儿回京还要再耽搁一两日。”
“信然?你是说你见到信然了。”许久没有听过云氏母子的消息了,温明柏有些诧异。
温逐月点点头,扭头向外面指了指,“信然表兄怕破坏了我们父女相见的场面,还站在外面呢。”
“还不快将你表兄请进来。”温明柏嘴上说着让温逐月去请人,步子却已经往外面迈了。
看见温明柏亲自迎出来,云信然跪下朝他一拜,“见过姨夫。”
“快起来,起来。在姨夫这里还拘什么礼。”温明柏将云信然扶起来,“许多年未见,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还记得你阿娘带你离开京城时,你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小童。这么多年,你们究竟在何处?连家书也不寄回一封,可是把我们忘了?”
云信然朝温明柏作揖,恳切道:“姨夫恕罪,阿娘当年带着我走,是铁了心思要与所有人断开联系。若是与姨夫通信,恐怕会拖累姨夫,平白扰了姨夫的清净。”
“也罢,你阿娘的性子,我也知晓。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温明柏拍了拍云信然的肩膀,问道:“是你将阿棠带回来的,也就是说,你与阿棠同在庐江,那怎么拖到如今才一起回来?”
“阿爹,庐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与表兄多年未见,容貌都与从前不一样了,而我又记忆不明,如何与表兄相认?”温逐月担心温明柏要刨根问到底,即刻接话,“还是表兄聪明,凭着阿娘给我留下的镯子,先我一步认出了我,我才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否则,此刻我还稀里糊涂地……”
“稀里糊涂什么?”听见温逐月的声音越来越小,温明柏隐隐觉得她定是有事瞒着自己。
“没什么。阿爹,我现下都平安回家了,你便不要问这么多了。”温逐月挽住温明柏的手又道:“阿爹,信然表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还不快些让人给他安排房间。”
云信然摇摇头,“不用了,多谢姨夫和表妹的好意。我……”
“你什么?你小子当时一声不吭地走了,如今回家了,还想去哪里?若你还尊我是姨夫,便安心在家中住下。”没等云信然答应,温明柏打断他的话,即刻又吩咐管家领人将房间打扫整理干净。
“姨夫,我回来的事情我不想张扬。”云信然心中踌躇不安。
温明柏点点头,“你的心思我明白,我绝不会走漏风声,你便安心在这里住下。”
“多谢姨夫为我周全。”云信然屈身又是一拜,不再推脱拒绝。
温明柏道:“一家人,无需这么客套。”
“是。”云信然点点头。
“我已经让管家去请大夫来给你把脉了,你的身体如何,我心中也得有个底。既然回家了,就该好好调养身子,也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温明柏摆摆手,让女使寒霜将温逐月带下去。
云信然屈身道:“姨夫,侄儿也告退了。”
“等等,信然,你留下来,我有事要问你。”见温逐月走远,温明柏又换了一副凝重的脸色。
云信然默立在原地,等温明柏开口。
“阿棠方才同我说的话,应是真假掺半。她双手没有起茧也没有伤,在庐江生活的数月,应当是过得不错的,可见救她的人定然是花了不少的钱为她救治,供她吃穿的。可我问起她有关救命恩人时,她却言辞闪烁,不肯同我多说。莫非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温明柏思忖道:“信然,你遇见阿棠时,也见过她的救命恩人罢?”
“姨夫,我见到阿棠时,她已孤身一人。幸而后来她记忆复明,肯认下我,我才能顺利将她带回京中。至于旁的事情,我便不清楚了。阿棠若是不想说,那必定是有她的理由的。姨夫何不缓缓,再给阿棠一些时间。”云信然神情复杂道。
温逐月不愿提及之事,他作为旁观者,也没有任何理由替她开这个口。况且庐江之事错综复杂,若是真要细查收留温逐月的那个男人的身份,恐会招惹更多的事端。
姨夫爱女心切,对于女儿失忆数月一事,心中定然十分好奇。若他泄露见过恩人的口风,势必会被姨夫盘根问到底。
温尚书之女,被庐江的一个年轻男子收留多月,即便二人之间是清白的,有男女大防在前,一旦传扬开来,他们清白也变得不清白,这势必会影响温逐月的名声。更何况,那人对温逐月的心思昭然若揭,对他处处防备,心思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到时候无论怎么说,说什么,也无法将事情说清楚,反而还将温逐月置于一个前后不得退的尴尬境地。眼下,还是说些假话搪塞过去要好。
“这孩子嘴巴倔,若是眼下不肯同我说,日后也难开这个口。”
温明柏叹了一口气:“救命之恩,若是不报,我这做父亲的,心中难安。只是阿棠隐姓埋名地在庐江生活数月,即便我派人去查,应当也查不出什么。”
“姨夫,阿棠是大孩子了,救命之恩,她定当已经尽力偿还了。”云信然劝了一句,片刻后又转了话锋。
“姨夫,小侄觉得,眼下的要紧事是要查出当时对阿棠痛下杀手的人。阿棠心思纯洁又在祖母家养病数月,与他人来往的关系也简单,怎么会突然遭此杀身之祸,若不将此人揪出来,日后,阿棠在京中的处境只怕是更危险。”
“派去查探的人向我回禀,说阿棠身死,与在庐江横行多年的云山寨有关,我却觉得事实绝非如此。”温明柏脸色凝重,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京城与庐江遥遥相隔千里,姨夫何以见得,云山寨便不是加害阿棠的凶手呢?”云信然心里纠作一团,定定地望着温明柏,等他的一句回话。
温明柏朝云信然扬扬下巴,示意让他坐下,“云山寨能与庐江州府和平数年,定然是不愿主动招惹祸事的。即便是为了钱财劫掠,也断不至杀人后还要放火焚尸,这样做动静太大,不利于他们隐匿踪迹。若是真有心毁尸灭迹又为何会百密一疏,留下一块腰牌供人指证,这目的未免太过明显。”
“阿棠一行人遭遇杀身之祸,定当是受了我的牵累。朝堂之事盘根错节,一句话说错了得罪他人,累及他人,也是常有的事。这些人害了阿棠,意欲嫁祸云山寨,实在是卑劣的行径。”
云信然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又问:“以姨夫之见,此事还是要从京中查起?”
“只是京中关系复杂,想要查清绝非易事。眼下我手中没有任何证据,更没有线索指向,不是一时半会能查清楚的。”温明柏望向云信然,脸上的神情稍稍松了松,道:“好了,你们两个孩子如今都在我跟前,有我在,定能好好保护你们。”
云信然点点头,道:“是,姨夫,阿棠的死讯应当已经在京中传开了罢?如今阿棠死而复生,这消息怕是瞒不了多久。”
温明柏朝云信然点头,示意他安心, “他们当初在庐江下手,便是知道在京中对阿棠下手不便。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绝对不会轻举妄动。若是真要下手,势必会露出马脚,眼下阿棠复生,正是要清算的时候,他们若此刻跳出来,正好,我也不用大费周章了。”
“信然,近日公务繁忙,我也抽不开太多时间陪阿棠,正好你们表兄妹作伴,有你在,我也放心。还望你多同阿棠说说话,看看能不能从她身上套些话。我总觉得,除了救命恩人一事,阿棠或许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云信然心里有分寸,即便不愿意去做,也只能先应下长辈的话。回京的路上,云信然也觉得,温逐月心中藏着事,只是她不愿说,他也无从问起。
他最怕的是温逐月的心结仍留在庐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