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们需要找一找这些描述里面的共性。”玛格丽特说。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她和安可拿着厚厚一沓患者和家属的问话记录,匆匆往回走。她在安可的办公室补工作报告,安可在整理记录,两人都忙到很晚,抬头一看才发现差点过了饭点。
“我们要赶快回去!再晚一点格雷太太会担心的。”玛格丽特说。
她们俩气喘吁吁地赶到那幢漆成奶黄色的小房子前,推开了门。餐桌上像往常一样摆着热腾腾的晚饭,格雷太太正背对着门口,似乎在与谁交谈。再往前几步,她们与那位陌生的来客对上了视线。听到门口的动静,格雷太太猛然回头,抚着心口说:
“噢,姑娘们,你们回来了!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新的租客格雷科先生,这边两位是月湖小姐和梅莉安涅小姐。”
来客微微欠身,很有教养地鞠了一躬,说:“我是阿斯特尔·格雷科,各位不必拘谨,直接叫我阿斯特尔就好。”能听出来他稍微带一些外国口音,但是总体来说,联合帝国的通用语还是十分流利。
这位阿斯特尔先生的眉眼俊秀,并不锋利,不过仍然给人以一种隐隐的难以接近之感。他留着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直接垂到了后腰,只是在尾端用丝带扎起避免散乱。似乎是刚刚才到,他还没有脱下旅行斗篷,这斗篷有着和他眼睛一样的深蓝色,从领口处开始,由密至疏,绣着许多银星。
玛格丽特微微皱起了眉头,疑惑着,她在恩典港从没见过这副打扮的人。安可也一副探究的表情看着他,小声地自言自语些什么。
但是阿斯特尔似乎刻意忽视了她们探寻的目光。玛格丽特本想问一问,但此刻只好努力压下自己的惊讶,状似正常地与他寒暄过后,和其他人一起在餐桌旁落座。
因为餐桌上忽然加入了一个不熟悉的人,大家一时间都有些不知道聊什么才好,场面一度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阿斯特尔似乎有些不自在,他看上去很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安可倒是泰然自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尴尬的气氛。玛格丽特终于忍不住了,开口打破了沉默。
“阿斯特尔,你来恩典港做什么呢?”
阿斯特尔轻轻放下餐具,回答道:“我到这里来进行学术考察。刚刚介绍忘了提到,我来自环海帝国,是那边一所研究院的学者,进行学术考察是每年必做的项目。”
“那你的研究领域是什么呢?”
“主要是历史,有时候也会研究占星。”似乎是因为说起自己擅长的东西,他眼里蓦然有了神采,“特奥多西亚自古以来就是智慧之神教会的中心地带,留下了很多古代遗迹和文献,恩典港尤其如此。之前在研究院只能参考二手资料,让我非常想见一见这些古老遗存的真实样貌。”
“那等我们忙完这阵子,说不定能带你去逛逛呢。”玛格丽特热情地说,“不过我在警署工作,安可在医院,闲暇时间不多。但是有机会的话一定叫你。”
“果真可以的话,感激不尽。”阿斯特尔说。
晚餐的后半段,他们畅快地交流了很多与历史有关的话题,安可适时插入谈话。格雷太太笑眯眯地听着几个年轻人聊天,这个小小的餐厅再次热闹起来,恍若回到她年轻的时代,她的孩子们依然在这里。
收拾好餐厅之后,各人都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玛格丽特准备继续今天下午没完成的工作,来到客厅拿她放在这里的文件夹,却不想看见阿斯特尔一个人站在窗边默默眺望夜空。
月色如水,柔和地倾泻在昏暗的客厅中,留下一地清辉。
玛格丽特尽量放轻了脚步,但是夜晚太过寂静,轻踏地板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明显。阿斯特尔略显吃惊地回过头。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吗?”玛格丽特说。
“没有,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他说,迅速看了玛格丽特一眼,又把视线转开了。
玛格丽特抓住了这一点。“嗯?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想问我。是关于周边情况的吗?没关系,都可以问。”
阿斯特尔犹豫了一下。“不是的。我好奇的是另一件事,但是总觉得有些冒犯……如果玛格丽特小姐不介意的话,请问,你是不是精灵?”
“哦,你问这个。”玛格丽特稍稍有些惊讶,“没错,我是。”
“我一直对精灵的历史十分好奇,想必那是非常厚重且壮丽的。传说这个种族十分神秘,只在北部的极寒之地出没,没想到今天竟然能真正见到一位,非常荣幸。”阿斯特尔微笑着说,“请问我之后可以向你请教精灵的历史吗?”
玛格丽特摇摇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从小没有见过任何一位同族,也根本不了解精灵的历史。或许你对他们的了解都比我要多呢。”
“……抱歉。”
玛格丽特不在乎地一挥手。“没关系的。不过你可以去图书馆碰碰运气,教会图书馆的藏书可是整个大陆最丰富的。如果找到了也可以跟我交流一下……”她说着,语调稍稍低落下去,“毕竟,我也很想知道同族过去的事情。”
阿斯特尔认真点头:“谢谢你的建议。如果有发现我会告诉你的。”
两人互道晚安后,玛格丽特转身走上了楼梯。在拐角处她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月光将那个年轻男孩的影子拉出很长,他仍然站在窗边,眺望银白辉月。
大学区警察署的办公室里,玛格丽特、莉莲、皮埃尔正围在一张圆桌旁,桌子上高高地堆满了患者和家属的口述记录,他们正在紧锣密鼓地排查里面可能出现的所有线索。
“现在的患者总共有16位……”皮埃尔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而且据安可说,还在继续增加。”玛格丽特自然地接上话,“这些患者之间似乎没有明显共性,有恩典港本地人,也有特奥多西亚其他地方人,还有几个从附近王国或者公国来的人。男女都有……收入也各不相同,不过这看起来也不关钱的事……家庭情况也多种多样,有家庭幸福的,也有家庭破碎的。不过……”
“……不过他们最近都做过同一件事情——去过瓦莱塞兰,并且发病后都陈述自己与瓦莱塞兰有某种联系,要么是那里的居民,要么在那里经商。”莉莲接上最后的结论,“恐怕我们必须去瓦莱塞兰调查一番了,很有可能罪魁祸首就在那里,而这些受害者之间或许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联系。皮埃尔,你查一下我们最近的日程,还有去附近的车行打听一下,他们是否还有空着的中型马车。”
“是,长官。”皮埃尔应声道,走出了房间。
莉莲也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有可能是犯罪者在施行某种奇怪的报复,也有可能是他单纯的发动了一个失败的法术。玛格丽特,这方面就要靠你来给我们指引方向了。灵术相关案件一般都不会留下什么可见的痕迹,不过我们现在已经收集了足够的线索,可以占卜试试。”她拍了拍玛格丽特的肩膀。
在她满怀信任、期待的眼神里,玛格丽特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但是她心里其实并没有底气,这种特征不符合她掌握的任何一种灵术,闻所未闻。灵术确实能做到很多事情,能凭空变物、召唤亮光、占卜、诅咒、驱邪……但是修改人的记忆,她还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即便有这种法术一定也会被各大教会严加监管吧,玛格丽特心想。
都说灵术是来自神灵的力量,但这种力量也太过邪恶了,神明真的会降下邪恶的力量吗?
这时候,窗边突然响起笃笃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敲窗玻璃。
玛格丽特疑惑地拉开窗帘,面对外面强烈的阳光眯了下眼睛,才看清敲玻璃的是一只小小的折纸鸟,它拼命拍着翅膀,尖尖的小嘴都瘪下去一块。她连忙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小鸟猛然窜进来,腾起一股火焰,在空中化为几行金色的文字:
致玛格丽特:
速来教会医院
附:仅你一人,请不要让其他非灵术师人员跟随,恐有危险
安可
莉莲和玛格丽特两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金色的文字在空中慢慢褪色。
“……看来越来越麻烦了。”莉莲皱起了眉头。
玛格丽特站了起来。“长官,我需要立刻去一趟医院。如果可能的话,我也要在那里完成占卜,所以……”
“好的,批准你今天的外勤,整个下午。”莉莲替她把话说完。玛格丽特忙着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倚在桌子旁,低头似乎在沉思,忽然自言自语道:“要是这世界上没有灵术,或许就不会有这些事了吧……”
她眼角余光瞥到玛格丽特一脸探询地看着自己,才惊觉自己说出了声音,摆摆手说:“发发牢骚罢了,不用管我。你去吧,注意安全。”
玛格丽特站起身。“莉莲长官,虽然不知道您之前经历了什么,但灵术并非是完全无用的嘛。比如,这个!”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物件,是一面小巧的镜子,边缘和背面刻了许多复杂的符文。
“这是什么?”莉莲不解地问。
“这是后辈寄给我的样品,是一种能够用灵术传输图像和声音的神奇小玩意。”玛格丽特解释道,“您说需要去瓦莱塞兰调查,但是我预感到,您最好不要亲自前往。”看到莉莲眉头皱起,玛格丽特立刻说:“您可要相信我探知命运的直觉啊。这个小镜子给您,我自己也拿一个,这样就跟您亲临现场没什么两样了。”
莉莲沉思片刻,从她手上接过了镜子。“好。”她点点头,“那你现在快去医院吧。这件事越早解决越好。”
安可在医院的门口等着玛格丽特,她还是穿着那身纯白的长外套,金色的长发盘在头上。她领着玛格丽特穿过前厅,来到上次的那条偏僻走廊。这里如今比之前更为安静,整片区域不知为何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轻雾,夏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可是像透过一潭青色的湖水一般,失去了温度,也失去了大部分色彩,空气仿佛凉水般贴着人的皮肤。
“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另一个区的医院也抽调了几位灵术师过来支援。”安可说,她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淡淡的忧虑。“患者们的症状开始传染。最开始是陪床的家属,然后是这几天已经跟他们熟识的护士。这种病似乎以人们的熟识程度为标准慢慢扩散开,我不得不将他们全部隔离。”
“他们的记忆也被替换了吗?”玛格丽特问。
安可摇头说道:“不是。新一批的患者完全失去了记忆,只留下了本能。现在他们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无知。”
她说着,伸手推开一扇门。玛格丽特探头看向里面的病床,靠门那一张躺着她第一次来时看到的那个女家属。她正安静地睡着,脸上即无悲伤也无忧虑,恬然而平静。靠里面那张病床躺着她丈夫,也睡着了。
与此同时,玛格丽特感觉到周身泛起温暖的感觉,有淡淡的金色光芒沿着她的轮廓勾勒。她回头看了看,安可正向她点头微笑。“我给了你一些净化的祝福,避免被他们影响。要是我们也倒下了,那可就糟了啊。”
“你真可靠。”玛格丽特真心夸赞了一句。她走向那位男患者,向他伸出手。她的指尖凭空凝聚出一个虚幻的小小种籽,直直落下,没入那个患者的额头。
俄顷,在种籽落下的地方生长出一棵幼嫩的细苗,它迅速长大,藤蔓交叠、缠绕,在空中组成了一张无比复杂的网,藤蔓之间交叉的节点开出了颜色和形状各异的小小花朵。
“把人们藏于灵之海中的命运之线具现化啊,无论看多少次还是觉得很奇妙。”安可轻声感叹道,“而且似乎只有你会把命运之线变成玫瑰藤蔓的样子呢,很漂亮。”
玛格丽特正在专心工作,无暇说话,但脸上还是露出了洋洋得意的表情。紧接着,她开始细细观察已经显现出来的命运之线。他们已经找出了瓦莱塞兰这个关键线索,抓住这一点倒推就比较容易了。
但是……
“显现出来的启示很奇怪。”玛格丽特困惑地皱着眉头,“并没有提示直接的施法者,只是向我展示了一个看上去十分古老的小镇景象,还有……一个祭坛?”
“祭坛?哪位神明的?”安可问道,“不过从未听说过向神明祈祷需要用到祭坛,这听起来像是古老的巫术。”
“祭坛上画的图案模糊不清,难以辨识,不过我能肯定不是三神中的任何一位。智慧之神是七芒星,西面加仑拉缇的生命之神是一棵银白的生命之树,东面的秩序之神是天平,对吧。但那个图案看起来只是一个混乱线条组成的漩涡。”
玛格丽特又去了几个病房,探测了患者们的命运之线。
进行到第四个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连忙让安可把她带出去。坐在安可办公室里,手里捧着一杯热巧克力,她终于长长舒了口气。“看来以后还是不能一下子用太多次占卜法术……我的天哪,我感觉自己好像要死掉了。”
“确实。法术是很消耗精力的,不要逞强。”安可说,“虽然我也知道你是在担心他们。我也一样。”
“我想快点找到让他们失忆的凶手。”玛格丽特捏着杯子,说,“还从没遇到过我查不出来的凶手呢。”
“世界上我们无法做到的事情还有很多,更何况我们并没有完全了解这个世界。”安可看着她说。
“倒也是。”玛格丽特抓了抓自己卷曲的发尾。
“我也想快点找到让他们失忆的那个人,问问究竟是什么法术,该怎么治疗。我听人说过,记忆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失去了记忆就相当于失去了一部分的生命,失去了活过的记录,性格也会截然不同。”安可轻声说,“他们很令我同情。”
“是啊,这样子真可怕啊。我简直想都不敢想。”玛格丽特接上这句之后,就一口一口喝着巧克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总之,我们现在找到了线索:瓦莱塞兰、祭坛、古代城堡。就差法术的原始术式了。最好还是要大致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否则我们去了那里可能会有危险。我的确可以指引大家远离带来麻烦的命运,但是如果所有的选择都指向一个结果,那就必须要做好准备了。”她似乎是整理思路般自言自语,说完之后就立刻站起来。“我再去研究下。谢谢你的巧克力,安可!下班见!”
安可送她出门,微笑着挥手告别。等到她一个人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笑容从她的脸上褪去,恢复成那个宛如天使一般柔和却缺乏感情的样子。
“原来同情会让人不敢想象别人的境遇吗……”她自言自语道。
安可从来不懂同情为何物,她只是知道,人们会在别人遭遇了不幸之后,表示“同情”。于是她便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