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烟从未像此刻这般,期待过白昼的降临。
当第二天正午,那轮对狐族而言如同死神般高悬的烈日升至最高点时,他做了一件让所有族人连魂魄都为之冻结的事。
他撑开了一把巨大无比的、特制的、涂满了防晒符文的黑色大阳伞,披上了自己那件最华美的、用本命狐火淬炼过的赤红色长袍,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那道分割黑夜与白昼的结界前。
他要用自己最骄傲、最光彩夺目的姿态,去迎接一场跟白露的约会。
这不是一场寻常的约会,而是一场向万年诅咒发起的、以身为证的庄重宣告。
绯烟要让那天上的太阳看一看,也让白露看一看,这只曾被黑暗囚禁的狐狸,骨子里的颜色,究竟是何等的骄傲与炽热。
“绯烟,你疯了!正午的日光是最毒辣的!”小翠和虎焱在后面焦急地大喊。
绯烟回头,给了他们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迈出了结界!
“嗡——!”
仿佛有无形的火焰在他周身轰然引燃!日光与金光剧烈地碰撞、湮灭,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绯烟感到一股巨大的、要将他碾碎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即便在正午的阴影里,那身华美的红袍,依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变得焦黑、卷曲。
他每踏出一步,都像是将自己的血肉之躯,主动地向着那天道最恶毒的、足以熔金化铁的“规则”碾去。
那不是物理的灼痛,而是一种妖力正在被从根源处寸寸净化的、更深层次的灵魂剧痛。
然而,绯烟脸上的笑容,却灿烂得如同初生的朝阳,仿佛这世间最极致的痛苦,正酿出最极致的喜悦。
他成功了。
他扛着这身“伤痕”,走进了那片阔别了万年的阳光里。
他来到了城中的一座公园,找到了公园里最大的一棵榕树,那浓密的树冠,在地上投下了一大片清凉的、如同岛屿般的阴影。
他气喘吁吁地,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站在那片阴影的边缘。
阳光,只差一步,就能触碰到他。
他对着身旁的阴影,轻声呼唤:“白露。”
一道比月光更淡的、几乎透明的白色虚影,缓缓在他身旁的阴影中凝聚成形。
阳光之下,鬼魂本该瞬间消散。但榕树的树荫和涂满了防晒符文的黑色大阳伞,隔绝了绝大部分的阳气,为她提供了一处小小的庇护所。
再加上她日益凝实的魂体,竟让她也能在这白日里,短暂地显现出来。
当白露在这不属于她的、充满了喧嚣暖意的白日里睁开“眼睛”时,她那如一滴清净晨露般的魂体,第一次,因为承载了过量的“阳气”,而剧烈地、几乎要沸腾般地,颤动了起来。
她“闻”到了。
她闻到了青草被阳光暴晒后散发出的、温暖的香气。
她“听”到了。
她听到了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那声音清脆、真实,不带一丝回响。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一只蝴蝶,停在一朵盛开的月季花上,那翅膀上绚烂的磷粉,在阳光下,闪烁着令她目眩的光彩。
这些,都是黑夜里,永远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你……太冒险了。”她看着他那身已经变得焦黑破烂的长袍,和略显苍白的脸,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关切与心疼。
“为了这一刻,再大的风险,都值得。”绯烟咧嘴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指了指周围的一切,“看,白露。这就是白天。这就是……一个能让你看见蝴蝶翅膀上磷粉的世界。”
白露顺着他的指引望去,清冷的眼眸中,映出了这片她死后再也未曾见过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景象。
绯烟就那样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许久,他看到一个孩子,正举着一根五彩的风车,在草地上奔跑。
风吹过,风车呼啦啦地转动,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彩虹般的轨迹。
绯烟心中一动。
他伸出手,用法术,从吹过树梢的风中,牵引来一缕;又从洒落的阳光里,剥离出一丝。
他在掌心,为她凝聚出了一支同样五彩斑斓的、由光与风构成的、永不停歇旋转的风车。
他笑着,将风车,递向她的方向。
“送你。”
他期待着,她能像上次那样,用虚幻的手,完成一场虚幻的“接收”。
然而,这一次,白露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支美丽的风车,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的虚影,轻轻地向后飘了一步,退回到了更深的阴影里。
“绯烟,”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不属于我。”
“至少……现在还不属于我。”
那支由光与风构成的风车,在他掌心,带着一丝不舍,缓缓地消散了。
只余下那一道投射在草地上的、泾渭分明的界线。
一边,是属于他的、滚烫的阳光;另一边,是属于她的、清冷的阴影。
那,便是生与死之间,最遥远,也最温柔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