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未结婚已老伴”生活,像一杯被沈砚精心冲泡的咖啡,香气日益醇厚,滋味层层展开。
桐城咖啡市集的消息,像一阵带着甜香的风,吹遍了老街。作为本地小有名气的咖啡师,沈砚受邀在市集上进行“冠军手冲”示范表演。
表演那天,阳光灿烂得如同我的心情。我抱着拍立得,像最忠实的粉丝,早早挤到了演示台的最前排。台上,沈砚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黑衬衫,纽扣严谨,神情专注。他摆弄着那些精致的咖啡器具,动作优雅得像在完成一场仪式。
台下围满了人,赞叹声、快门声不绝于耳。可我的眼里,只有他。
水流匀速落下,浸润咖啡粉,散发出醉人的香气。我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稳定得如同精密仪器的手,心里的小剧场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等会儿他冲完,我要不要冲上去亲他一下?”这个念头大胆得让我自己都脸红,但我忍不住继续构想,“就说……‘这是给冠军的粉丝福利’!”
台上的沈砚,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温热的水流差点冲到了滤纸之外。他抬起眼,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我。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无奈的纵容,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被惊扰后的波澜。
我冲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双手在头顶比了一个笨拙的“太阳”手势。
他凝视着我,嘴角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紧接着,我清晰地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他左侧胸口的位置,那熨帖的黑衬衫之下,似乎传来一声沉闷而剧烈的——
“咚!”
那声音仿佛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在我心弦上敲响。像沉寂千年的冰河,被第一声春雷悍然炸裂。
那一刻,世界喧嚣褪去,只剩下我和他,以及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心跳。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然而,就在下一秒,我放在帆布包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尖锐地响了起来。是微信视频通话的请求音,来自一个我早已拉黑,却又因母亲病情而不得不偶尔放出的号码——我的继父。
愉悦的泡泡被瞬间戳破,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脚踝。
我低下头,指尖有些发凉地划开屏幕。没有接视频,只点开了随之而来的那条语音。
继父那带着浓重口音、充满不耐烦和压迫感的声音,混着市集的嘈杂,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你妈那边医院又催缴费了!护工也说不行了,你赶紧过来处理!别想躲,我知道你在哪儿!”
明明站在盛夏的阳光下,我却感觉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刚才的甜蜜、悸动、阳光,像被狂风卷走的沙画,瞬间消失无踪。脑子里只剩下母亲苍白的脸,和继父那贪婪又冷酷的嘴角。
我甚至来不及再看台上的沈砚一眼,也顾不得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攥紧手机,像逃一样逆着人流,匆匆挤出了市集。
离开前模糊的一瞥里,似乎看到沈砚放下了手中的器具,想要追来的身影。
但我没有回头。
那天之后,我消失了三天。
这三天,我奔波于医院、律师楼和继父令人窒息的谈判现场。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继父不仅不愿承担费用,更试图逼迫我签下放弃治疗同意书,以便他尽快处理掉母亲名下那套老旧的房子。
世界仿佛被切换成了灰暗的默片。争吵、眼泪、医院的消毒水味、法律文件的冰冷触感……我像一个孤军奋战的士兵,守护着母亲最后的安全线。
手机无数次握在手里,置顶的对话框点开又关上。我想听听沈砚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的世界一片狼藉,充满算计和刺耳的噪音。我怎么忍心,把我这团混乱的毛线球,丢进他那方宁静、有序、只有咖啡香和古典乐的天地?我怕我的“烂摊子”,会弄脏他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会打破他苦心维持的秩序。
第四天的凌晨四点,天还未亮。处理完母亲转院的所有手续,和继父达成暂时的、屈辱的妥协后,我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凭着本能,又走到了“听风”的门口。
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忠实地守候着。
我按响了门铃,轻得几乎听不见。
门很快从里面被打开,快得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门后。沈砚站在门内,身上还是那件黑衬衫,只是有些皱,像是和衣而卧了很久。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许胡茬。
他没有问我去了哪里,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沉默地侧身,让我进去。
咖啡馆里没有开灯,只有街灯的光晕透进来,在地板上拉出我们长长的、交融在一起的影子。
我站在他面前,所有伪装的坚强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土崩瓦解。我没有解释,也没有哭,只是向前一步,伸出手,环住了他精瘦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口。
耳朵紧贴着他的胸膛,那里传来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像最可靠的锚,定住了我这艘在风暴中漂泊了三天三夜的小船。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用心里那些喧闹的“声音”,而是直接用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嗓子开口:
“沈砚,我有点累,想听你的心跳。”
他身体似乎僵了一下,然后,一只温热的大手缓缓抬起,带着些许迟疑,最终坚定地覆在了我的后脑勺上,轻轻揉了揉。
我听见他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然后是他那把低冷的、此刻却带着融雪般温度的嗓音:
“林暖,我在这儿。”他说,“你可以不说话,但别走远。”
就这一句。
所有的委屈、恐惧、疲惫,像终于找到了泄洪的闸口。我的眼泪瞬间决堤,滚烫地浸湿他的衬衫前襟。我哭得毫无形象,肩膀颤抖,甚至开始打嗝。
他没有推开我,也没有说多余的安慰话。只是那只放在我脑后的手,一下一下,极其耐心地、轻柔地顺着我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受尽惊吓、终于归家的猫。
等我哭到力竭,情绪稍微平复,才断断续续地,把这三天的经历告诉了他。母亲的病,继父的逼迫,监护权官司,转院的奔波……
他安静地听着,直到我说完,才沉默地,卷起了他左边衬衫的袖子。
在小臂接近手肘的地方,一道新鲜的、已经结痂的疤痕,狰狞地盘踞在那里。
我愣住了。
“你消失那晚,”他声音平静无波,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我找不到你,心慌。”
“徒手砸了操作台的玻璃。”
我看着他手臂上那道疤,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原来,在我自以为是的“不打扰”时,他经历的恐慌,并不比我少。
“林暖,”他凝视着我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深沉痛楚,“我听力太好,所以更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声音,叫‘你不在’。”
“比所有噪音都吵。”
我彻底愣住,巨大的感动和心疼将我淹没。我猛地再次扑进他怀里,把残留的眼泪和鼻涕全蹭在他昂贵的、此刻却沾满泪渍和褶皱的黑衬衫上。
我闷在他胸口,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喊出了那个早已在心里练习过千百遍的称呼:
“老公……”
他环抱着我的手臂骤然收紧,指尖微微发颤。
过了好几秒,头顶才传来他低沉而郑重的回应:
“嗯。”
那是我们第一次,把心底那个珍藏已久的备注,宣之于口。
心音与心跳,在那场暴雨和眼泪过后,终于再次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