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的春天,是被悬铃木毛茸茸的新叶染绿的。
我背着巨大的向日葵帆布包,走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包里有我谋生的工具——数位板、素描本,还有半包没吃完的柠檬糖。我是林暖,二十五岁,职业是儿童绘本作者,副业嘛……大概是收集人间一切温暖的光线,然后塞进我的画里。
街角的“听风”咖啡馆,是我今天的目标。据说,那里的老板有一张能让时间静止的脸,和一手能让灵魂出窍的手冲咖啡。
风铃响动,我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咖啡的暖香扑面而来,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拥抱了风尘仆仆的我。店面不大,装修是极简的工业风,却因随处可见的绿植和架子上满满的书,显得异常温柔。
然后,我看见了他。
就在柜台后面,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黑衬衫,纽扣严谨地系到喉结下方。他正低头擦拭咖啡杯,侧脸的线条像雪峰般冷冽而流畅。午后的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的交界,让他看起来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古典雕塑。
街坊口中的“冰块脸”老板,沈砚。
名不虚传。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是一种近乎雀跃的惊叹,在脑海里炸开——
“哇,老板的脸好帅,想给他晒太阳!”
这念头亮得惊人,像我画笔下那种不讲道理的、金灿灿的太阳特写。
就在这一瞬,他拿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然后,那杯原本该完美无瑕的拿铁,便在他指尖泼洒出几滴,在光滑的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抽象的奶咖色地图。
他抬起头。
那双眼睛是沉静的深褐色,像浸在冰泉里的陈年琥珀,没什么温度地看过来。
我瞬间回神,脸上有点发烫,赶紧小跑到柜台前,捡起那张他刚刚写好的、被咖啡渍晕染了点的小票。
“不好意思啊,叔叔,”我下意识用了对长辈的敬称,还夸张地鞠了个躬,“我吓到你了?我赔你围裙!”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这个动作放在别人脸上可能是嫌弃,放在他脸上,却像是完美冰面上裂开的一丝纹路,反而有了种生动的俊美。
我忍不住又靠近了半步,心里的小烟花噼里啪啦,炸得更欢了:
“他皱眉也好好看!想画进下一本绘本!主角就叫《冰块先生与太阳小姐》!”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他原本平淡无波的表情似乎凝滞了一瞬,然后,倏地别开了脸。
可我分明看见,他那没什么血色的、薄削的耳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浅浅的绯色。
咦?
一个……会耳朵红的冰块先生?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我鬼使神差地,将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向前探身,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
“老板,”我压低声音,像分享一个秘密,“你在害羞呀?”
空气安静了一秒。只有老式烘豆机在背景里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转回头看我。但那股萦绕在他周身的、生人勿近的寒气,仿佛被什么东西凿开了一个小口。
“喝什么?”
他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低沉,带着点砂质感,像秋日碾过落叶的风。
“今天心情最好的那杯。”我脱口而出,这是我的习惯,把选择权交给命运,或者,交给咖啡师。
他沉默地看了我两秒,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轻轻掠过我的脸。然后,他转身,走向那一排装着不同咖啡豆的玻璃罐。他闭上眼,修长的手指悬在罐口上方,像是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频率。
那样子,不像在挑豆子,倒像在聆听它们无声的诉说。
最终,他选了一支豆子,开始研磨、焖蒸、冲泡。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虔诚的仪式感。热水注入时,咖啡粉膨胀起来,散发出活泼的果酸气,像被阳光晒透的莓果。
他把那杯颜色清澈的咖啡放在我面前。
我捧起杯子,小心地吹了口气,浓郁的香气钻入鼻腔。满足感像温热的泉水,从四肢百骸汇聚到心口。
“要是以后天天都能喝到沈老板冲的咖啡,”我盯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我就给他画一整套结婚证!封面画他穿黑西装,我穿白纱,手里捧拿铁!”
他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
然后,我好像……好像看见他的嘴角,极其短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快得像幻觉,旋即就被他拉平,恢复了那副冷峻的模样。
可我捕捉到了。
就像在广袤的冰原上,偶然瞥见了一朵极地小花,虽然转瞬即逝,却真实地存在过。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素描本,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冰块先生的轮廓渐渐清晰,只是那眉宇间,被我偷偷加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柔和。
窗外的悬铃木在风里摇晃着新绿的叶子。
我抿了一口咖啡,酸质明亮,回甘悠长。这杯“今天心情最好的咖啡”,果然名不虚传。
而我的心情,也像这杯咖啡的滋味,明亮又复杂。一种莫名的预感,像春天地底钻出的嫩芽,顶开了心上的土壤。
这家咖啡馆,这个奇怪的、能让我心音自动播放彩虹屁的冰块脸老板,似乎……会和我产生很多很多的故事。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他从不远处投来的目光。
平静,深邃,却仿佛藏着一丝被打扰后的、无可奈何的波澜。
我冲他笑了笑,举起咖啡杯,隔空做了一个“干杯”的姿势。
他迅速移开了视线。
但我发现,他耳尖的那抹红,好像……一直没褪。
我的第一章,就这样,在一个咖啡香弥漫的午后,在一个耳朵会红的冰块先生面前,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