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牌菜荷包里脊、葱花煸鸡与脆肚已上齐,色香诱人。
林鸾飞早已大快朵颐,曲高昂却愁眉不展,食不知味,几乎未动筷。
“眠眠,等菜凉些再用。”逢昭嘱咐一句,瞥见沉眠正眼巴巴望着他。
“昭昭,你多吃些,”沉眠将荷包里脊推到他面前,凑近他耳边,故作恐吓:“不好好吃饭,当心被人抓进荷包里。”
“他们会将你藏得严严实实的,我恐怕要找你好久好久!”
逢昭微怔,随即努力做出害怕的模样。他回想那些曾畏惧他之人的情态——颤抖的唇、惊惶的眼、僵硬的肌理。
这么怕他了,有些人还会缩着目光骂他几句,要么就转身就跑,只是一路磕磕绊绊,好似他会穷追不舍。
他始终不解,他人之惧、之憎,与他何干?他从未追杀,也无意报复,偏偏世人皆视他如恶鬼,咒他无情,骂他非人。
是他们非要置他于死地。
他不想敷衍沉眠,便依样模仿,却终究学不像。他永远不会怕她。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越睁越圆,圆得像是一条惊慌失措的生命。
“还笑我,谁会抓我?”逢昭语调低沉,像是古琴一根弦的声音。形影单只的,连朦胧的余音都寂寥安静。
“我抓你呀。”沉眠掩唇低笑。
“那我把荷包吃了便是。”逢昭执箸夹起里脊,举止从容,声音也轻快起来。
“这些都给你?”沉眠欲将余下的也拨给他。
“且慢且慢!”林鸾飞忙道,“我也想吃一口。”
它形态美观,金黄诱人,盘子旁边还佐着油香解腻的辣菜。
林鸾飞早已虎视眈眈,却不好意思打断他们的眉目传情。总归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她可不能去偷听别人的悄悄话。
而且,绝对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绝对没有!
“你吃。”沉眠拿新筷扒拉了一半,把盘子放到林鸾飞手中,“随便吃。”
“那好吃吗?”林鸾飞吞咽口水,明知故问。
“昭昭,好吃吗?”沉眠偏头看向逢昭,只一眼就知道答案。
“好吃。”沉眠卸下心头一桩大事,举着酒坛爽快地喝了起来。
一瞬间,酸、甜、苦、辛、鲜、涩各种味道占据沉眠的脑海。她尝得出来,这酒是女儿红。
她从前觉得它味怪,喝完之后又舌尖发酸,重点是后劲足,一宿梦里可以给你炸出个酸甜苦辣。
可今晚却抱着一坛子喝还是意犹未尽。
沉眠发现它的妙处了,它醇厚甘香,回味悠长,变得很好入口。
琥珀色的酒液在圆月的照耀下,内敛的流动,沉眠盯着黑黢黢的口子,再一次一饮而尽。
她一连数口,目光却依旧清明。
“你可还好?”林鸾飞停下啃鸡腿的动作,从未见人如此饮酒。
“无妨。”沉眠放下酒坛,接过逢昭递来的帕子,拭去唇边与颈间酒渍。
女儿红的颜色,像极了逢昭的眼睛。他的眸中流曳月圆,流动月圆时候的夜幕。
夜幕没有静止,它交替着一颗又一颗的繁星。今日的银河依然深邃但不再神秘,它暴露出了瀑布一样的云,而瀑布一样的云会发光闪烁。
它在天仙城,也许早就可以被人发现。但之前没有人去凝望它,它是壮丽直白的瀑布,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天仙城。
沉眠数着它每一次的变化,它灿烂盛大,怀抱着一轮白玉盘。可一点时间过后白玉盘就渐渐变成了逢昭的眼睛。
沉眠发现了,所以亲吻了白玉盘弯月一般清冷温柔的脸颊。
“我靠?”曲高昂一时失态。
曲高昂努力憋了好久终于还是破功了,他没想到二人感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明明中秋时还只是碰了碰手。
“曲大哥,嘘!”林鸾飞忙制止。
“偏不嘘!”曲高昂忿忿夹走林鸾飞碗中里脊。
“曲高昂!”林鸾飞气得折断他的筷子。
“幼稚。”曲高昂嗤道,却老实认错,“我错了我错了,你吃别的。”
沉眠忍无可忍,她就只亲了一下脸颊,又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了什么狂徒之事,这两人表情却如此丰富精彩,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好在这些天不知发生什么大事,竟没有一个人认出他们。众人也只是看个热闹,很快就转过头去喝上酒,沉眠这才舒了口气,背也放松地靠在了椅子上。
不过账还是要算的。
这一路虽没什么人认出他们,但一路的麻烦却不少。
世间诡谲风云,好人恶人各参一半,而恶人的恶往往比好人的好更直截了当,如果正在行远路,则必定会有烧杀抢掠的拦路人,他们自然没有遇到例外。
“吵什么?”沉眠指尖一翻,现出一针一丝,隐泛血光,“再吵,把你们缝作一处。”
曲高昂梗着脖子:“信不信我大刀砍了你的玩意儿!”
“你试试。”沉眠浑不在意。
“曲高昂。”逢昭淡声开口,“你的刀呢?”
曲高昂顿时噤声。
林鸾飞蹲到沉眠身边,小声问:“沉眠,你怎么用针线作修武的?”
“内力。”
“哦……”林鸾飞讪讪退回座位。
毫芒与默骨仿佛还有着鲜血的热气缠绵,像两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缠绵在沉眠的手中。
沉眠特别喜欢她这两个宝贝,这下也不愿意让别人多瞧了,而是遮着掩着移到桌底下,对逢昭摊开手心。
“你看他们多般配。”沉眠不禁发出一声感概:“简直就是天生一对。”
“不给他们看了?”
“不给他们看了,给你看。”沉眠笑着,意有所指:“我真的试过了穿针引线。”
“……”
“话都说完了,酒却没动几口?”沉眠掂了掂酒坛,眼带不屑。
这时,小二又走上楼来。
*
倒在铺的柔软的床上时,沉眠才感觉到她有一点醉意。
这点醉意虽不至于难受,但会丢出太多记忆碎片。这种抓不稳看不住的东西才会让人疲惫不适,沉眠看着它们不断闪回,却无能为力,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还要被迫再经历一遍腐烂。
沉眠埋在被子里,觉得自己好似抽出了烂掉的骨头,她与逢昭重逢那一刻就开始第二次生长了。
犹如腐草为萤,繁花似锦。
逢昭的爱来的不突然也不含蓄,他似乎喜欢了沉眠好久,让沉眠相信这个世间还存在着一见钟情。
逢昭可能真的在茫茫血海中,一眼相中了她。
沉眠回忆起那天,并不觉得是什么偶然。她坚信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她会被逢昭拯救。
可惜沉眠并没有对逢昭一见钟情,她有点怕他,怕他杀了这么多人,哪天也可以把自己解决。
她不了解逢昭,也不敢去赌,她怕自己会死或者重蹈覆辙,所以她只能选择眼下最稳妥、最有把握性的一条路。
沉眠酒喝多了,就会容易做梦,她以前最喜欢梦到芳菲,可是这个概率很小,比梦见逢昭还小。
就算梦到芳菲了,很大可能还会出现沉嫣与柳丛的脸,沉眠一点都不想看见,她对沉嫣的怀念与爱早就因为在杀死柳丛后而消失殆尽。
她不喜欢在沉嫣心中屈居第二。感情这种东西,沉眠是一定要做最重要的,可是沉嫣不愿意,她在芳菲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愿意。
在梦里,她还是最爱柳丛。
……
沉眠凭着最后一点力气钻进了被子,她迷迷糊糊地擦着脸颊上的眼泪,怀抱着一枝桂花。
人或许总是言不由衷,她还是希望梦到芳菲。
逢昭在她身边之后,沉眠就再也不想在梦里看见他了。
他在梦里会不认识她,会变得像另外一个人。除了攒玉教血海那一天的相逢,他们在梦里的一切会面都像是毫无交集的陌生人。沉眠不想看见他生分的目光,不愿意在逢昭的心底泯然众人。
所以还是去梦芳菲吧。她会在花丛中打滚,再带着一身的花种,去彩虹下自由奔跑,任意走散在无边无际。
然后这些花种慢慢发芽生长,成为绝无仅有的,烂漫山野的逢昭花,开满在她的心上。
—梦—
梦里是遥远的正武门。
那是一个平凡的日子,沉眠当时正在茶馆吃汤饼。她不久前才做完一个任务,饿的头晕眼花,可这地方偏僻的只有一个很大的茶馆,茶馆也不热闹,零零散散的只坐着几个人。
好在这茶馆并不是只做茶,还卖一点小食。沉眠把面纱捆紧了点,迫不及待地就拉着东方芝走了进去,她一口气把小食全部点了,而东方芝只要了一壶君山银针。
东方芝心不在焉,视线一直顿在窗外,看起来还有点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做派。渺渺的茶雾莫名其妙的被凝结,在沉眠的眼中绽放出转瞬即逝的霜花。
沉眠不明所以,但还是决定包容地笑笑,她唤东方芝的名字,想与他说几句话,而后者却一点余光都不肯吝啬给她,
沉眠对此司空见惯,东方芝这幅样子要么是闹别扭要么是生闷气,按平时她有时间可以哄一哄,可是现在却是十万火急的情况。
她不想做一个饿死鬼。
沉眠把注意力再次放回在一桌的小食上,看上去倒还算是琳琅满目,只是分量都不算,扒拉几口就可以吃完。
沉眠几乎是一眼就锁定了那份热气腾腾的汤饼,她只吹了几口,而后就马上夹了一大筷子送入口中,然后被难吃到欲哭无泪。
沉眠龇牙咧嘴,把汤饼推到角落,喝了东方芝的茶漱了口后,才感觉自己又重新活过来。
“阿芝!这个汤饼好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你尝一尝?”沉眠揭开全部的面纱,对着东方芝挤出一个“真诚”的笑容,随即把汤饼推到他手边。
他们在一个雅间,沉眠却还是习惯地戴着面纱。不过她刚刚吃的太急,手中的面纱被溅到还滚落下去一滴汤汁,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腿上。
东方芝霎时皱起了眉,“有没有被烫到?”
沉眠挑眉:“当然…没有。阿芝,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完全不在意我,这下暴露了吧。”她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对着东方芝眨了下眼,“吃不吃汤饼?”
“不吃。”东方芝俊美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刚刚扬到眉梢,就被沉眠发现了。
“笑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了?好吧,你一定知道了,这个汤饼真的好难吃。”沉眠耷拉下了脸,夹了一块蘑菇左看右看也没有放入口中。
东方芝瞥了一眼沉眠,尝了一口蘑菇。这蘑菇炖得软烂,却没有任何味道,几乎是入口即化,吃起来还像残羹冷炙,东方芝认为——特别难吃,是他目前吃过的最难吃的蘑菇。
不过他向来表情就不怎么明显,连眉都没有蹙一下,看起来好像风轻云淡,无事发生。
“好吃?”沉眠眼睛一亮,又夹了好些蘑菇放入碗里。
“尚可。”东方芝喝了口茶,而后转过了脸。他抑制不住地勾起唇角,余光又始终停留在沉眠的脸上。
一缕一缕春光打进来,透过东方芝又似透过沉眠。春光静默无声的泻入东方芝的眉眼,融入之后变得热意张扬。
春风正得意,光明正大攀上沉眠的眼睛。
“好吃吗?”东方芝与沉眠对视一眼,又问道:“是不是很好吃?”
“尚可。”沉眠模仿着东方芝刚才的神态,偷偷摸摸地瞧着他,一会后也染上了春风的暖意。
直至最后阑珊。
春光跑上了外边飞过的一群鸟,把它们朦胧成五颜六色的光辉,像成串的金银财宝,飞得越来越远。
沉眠收回目光,看着光暗处的东方芝,随便拿起一块糕点,准备垫垫。
哄人之前总得吃饱。
再说了这个糕点味道还算中规中矩,可以入口就可以填饱肚子。沉眠也没想到这个地方的小食这么普通……烂。
“阿芝为什么不高兴,是正武门那些老头又说教了?”沉眠拍了拍胸口,艰难地把糕点顺了下去,“那没关系,我去帮你出一口气,给他们点不痛快瞧瞧!”
那群老头迂腐又顽固,最是看不惯沉眠。认为她离经叛道,带坏守卫,手段下作又狠毒。
不过谁叫她实力过硬。正武内就算有不少人排挤她,沉眠也可以苦中作乐,满不在乎,甚至还可以嬉皮笑脸地把那群老头气个半死。
沉眠一直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还。一开始她还会顾及点,毕竟多少还是要尊老爱幼,到后面那群老头愈发蹬鼻子上脸,她也就忍无可忍了。
沉眠是守卫中的佼佼者,老头们念着她在东方芝身边还有用处,也不会把她赶出去。领罚那类对于沉眠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
处罚她的人被东方芝安排了偷工减料,更有些时候无事发生。如果觉得还是不舒服,那就痛痛快快地喝上几坛酒,再来一晚上醉生梦死,第二天依旧可以蹦蹦跳跳。
东方芝虽不可以忤逆长辈,但她沉眠可以。她来到东方芝身边又不是当受气包的,她才不会觉得自己低他们一等。
他们不尊重她与东方芝,那她尊重个毛线啊。
“那咱们快点吃完,阿姐我一定帮阿芝讨回公道!”沉眠故意占了东方芝便宜,她其实比东方芝还要小一点,只是她的脸属于明艳大气那一挂,再加上身材修长挺拔,看上去会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一点。
沉眠对自己的容貌也很自信,不需要做任务的时候,她就把面纱一摘,无论是扮作公子还是当个姑娘都会有人夸。
不过这建立在她不是沉眠的前提下。
……
“沉眠,这次为什么又无缘无故杀人。”东方芝的脸色掩盖在晦暗不明的光影里,冷白色的皮肤好似镀上一层霜雪。
东方芝再次望向沉眠,墨瞳锐利似箭簇,眸中还有什么情绪正在暗流涌动。他习惯性露出的笑容向来也都是扑朔迷离、模棱两可的。
过于压迫复杂的视线让沉眠感到非常不适,她的表情僵了下来,毫不退让地直视东方芝的眼睛。她不喜欢东方芝这么看她。
“为什么要这么看我?”沉眠嗓音发哑,最终还是狼狈地躲开目光。她眼睛好像逐渐枯涩,再对视下去只会自讨苦吃。
沉眠再次质问道:“阿芝,我说过你不要把我当成你的下属,为什么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是这样?”
东方芝在别人面前只把她当成下属,甚至不会为她停留目光。
“是因为逢昭,对吗?”东方芝没有回答沉眠,他忽地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沉眠面前掰过了她的脸。
沉眠用力地想要把东方芝的手扯开,却无能无力。她现在非常疲惫,无论是身体还是心脏都有气无力,精疲力竭。
像一颗种子浇了发霉的雨,它种在心里面不断扎根发芽后又腐烂脱落。霉雨最会反反复复,模棱两可,让你相信自己可以再生长的时候,留下的霉菌又会迅速腐蚀你任意一部分,然后慢慢的潜移默化的把这颗种子困住。
“是,我就是为了他。”沉眠破罐子破摔,她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东方芝,以前是,现在也是。
*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李白《望庐山瀑布》
[粉心][紫心][蓝心][青心][黄心][橙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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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