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十月,已近深秋。
层楼叠榭,碧瓦朱檐的明王府前站着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纤细少女,她与周遭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宽大的衣袍裹在她的身上,衬着腰肢细软,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微抬着下巴,目光沉静,犹如傲立枝头的冬梅,站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守门的小厮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才进去通报。
夕阳西下,冷风渐起,门内迟迟没有回应。
冬宜拢了拢单薄的衣衫,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以及越来越暗沉的天色,眉目间流露出几分焦急。
母亲病体未愈,若再不归家,怕是要等着急了,要不改日再来吧。
她刚准备离开,身后却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三四个丫鬟婆子簇拥而来。
为首的管事嬷嬷居高临下打量着冬宜,那双三角眼高高的吊着,颇不耐烦道:“你说你是柳瘸子家的人?”
“嬷嬷好。”
冬宜点了点头,“我是来……”
“还没到年节下,你家又穷的揭不开锅了?”
孔嬷嬷嗤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冷嘲道:“这个杀千刀的柳瘸子,在王府蹭吃蹭喝了十余年,如今回了老家还惦记着回王府打秋风呢?真是不要脸。”
“人家毕竟是咱们王爷的救命恩人。”
“呸!当年不过是喝了他家一碗水,算哪门子的救命恩人?且不说他在王府享尽富贵这些年,就是离开以后,年年从咱们府里送出去的东西还少吗?真是一家子伥鬼,永不知足。”
孔嬷嬷不情不愿的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像施舍乞丐一样,随手丢到冬宜脚下。
“拿了钱就赶紧滚。”
冬宜捡起脚边的银锭子,握在手里又大又沉。
足足十两银子,若换到寻常人家,至少够一大家子一整年的开销。
“瞧她那副见钱眼开的模样,像是恨不能将银锭子生吞似的。”
“听说他们全家都是病秧子,柳瘸子自不必说,连他媳妇也是个瞎子,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还是个傻子,啧啧啧,这样的人家,到哪都是祸害。”
“就是就是,咱们可得离她远点,免得沾上穷酸晦气,这辈子就完了!”
众人唯恐避之不及。
冬宜抬起头,不卑不亢的站在众人眼前,朗声道:“嬷嬷误会了,今日我是来还钱的。”
“还钱?”
众人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笑作一团。
孔嬷嬷奚落道:“你是用你身上的烂衫子还呢?还是用你脚底下那双送人都没人要的破草鞋还?”
冬宜缓缓伸出脚,“这双鞋在西市可是要卖三文钱的。”
西市?
那种穷酸蹩脚,下等贱民聚集的腌臜之地,她们才懒得踏足呢。
“是吗?”
孔嬷嬷笑容轻蔑,“那锭银子足够你买一屋子的草鞋,拿回去慢慢穿吧。”
“嬷嬷,何故跟她废话,算算时间,王妃也该回来了,咱们还是赶紧把她打发走吧。”
“去去去,好狗不挡道!”
冬宜自问从始至终都客气有加,不曾冒犯,可这些人却不断的冷嘲热讽,恨不能将她贬低进泥里。
“呵……”
冬宜眼底透着冷意,讥讽道:“从前我听闻明王贤达有礼,慧安公主更是良善纯孝,不曾想教出来的奴仆却尽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之辈。”
“你个讨白食的伥鬼,还敢对我出言不逊?”
孔嬷嬷气急败坏,“本嬷嬷在王府三十几年,还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大骊王朝有大骊王朝的律法,凭你一句话就想要我的命?”
冬宜气定神闲,“你们不过是明王府的奴才,仗着明王府的威名狐假虎威罢了,有什么可嚣张的?本姑娘虽然穿着破草鞋,却比你们高贵多了。”
这双草鞋在西市卖三文钱。
可是到了富贵人家扎堆的东市,却能卖上五文钱,甚至更多!
她就是靠着不停地两地奔走,才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攒下了足足三两银子。
她原本打算用这笔钱给家中置办冬衣年货。
可娘亲却说,从前他们家都是靠着王府的接济过活,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闲钱,应当用来还债,而不是讲究吃穿。
冬宜不愿违背母亲的意愿,这才揣着钱从家里走了大半日来到了这里。
没想到还受了一肚子气。
冬宜懒得废话,直接从怀中掏出钱袋子,连带着那十两银子一同丢了回去。
“从前我们从王府拿了多少,日后便会还回来多少,告辞!”
冬宜预备离开,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线。
“等等。”
冬宜尚未回头,只见孔嬷嬷等人面色大改,惶惶不安的跪倒在地。
“见过王妃!”
难道是明王府的当家主母慧安公主?
冬宜循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华丽的马车。
一位身穿锦衣华服的妇人被众多奴仆簇拥着缓缓走来。
“你是柳家的人?”
慧安公主萧晴身穿红色锦袍,五官轮廓分明,剑眉斜飞入鬓,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上那种上位者的强大气息,忍不住让人畏惧。
但冬宜不是明王府的家仆,只是出于礼貌福了福身,安静的立在一旁。
萧晴打量着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转头又看向方才被她丢在地上的钱袋子。
身旁的侍女会意,连忙捡起钱袋子递到了萧晴面前。
“这些钱都是你赚的?”萧晴询问道。
“是。”
冬宜脊背挺得很直,直视着慧安公主的眼,不卑不亢道:“就是用我脚下这双送人都没人要的破草鞋赚来的。”
萧晴低头看了一眼。
虽然她不知道真正的草鞋是何模样,但她瞧着冬宜脚上的这双草鞋却格外精致。
不仅看起来舒适整洁,而且鞋面上还用草绳编织出了花瓣作为装饰,看上去惟妙惟肖。
一定花费了不少巧思。
只是从前她怎么没听说过,柳家还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女儿?
“好孩子,别将那些腌臜之言放在心上。”
萧晴走上前轻轻握住冬宜的手,顺势将钱袋子塞回了她的掌心,“你父亲柳瑞是从明王府走出去的人,王府没有不管不顾的道理,这些年对柳家的救济,都是我们心甘情愿的,这些钱你拿回去,好好过日子。”
冬宜没想到当今圣上的嫡姐,明王府的当家主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集权势和富贵于一身的女人,竟是如此的好脾气,好性情。
冬宜收敛起眼底的剑拔弩张,又恢复以往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笑着摇头道:“公主放心,如今家中尚有收成,这些钱虽然不多,但也是我母亲的一份心意,还望公主笑纳。”
看到冬宜眼中的执着,萧晴明白,这些钱她是不会拿回去的。
沉默片刻,萧晴再度开口道:“明王府在城外寒山脚下建了粥棚,近几日本宫一直忙着募捐一事,你若愿意,本宫便以柳家的名义,将这些钱捐给粥棚,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