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不是仙族,也不是段氏少主。”段行疆神色里是无法驯服的兽性,翻滚着原始之初的杀戮与欲念,“我的身体里流淌着荒渊里最肮脏的血液。”
“学不乖的凶兽,血肉只能烂在荒野,然而有人打开了这里通往外界的大门。”
段行疆轻笑一声,“既然解开了枷锁,自然要承担后果,不是吗?”
“后果……”江挽眠对上段行疆赤金色的眼眸,陌生而又熟悉,语调微落,“便是曜日之战吗。”
“那便算得上是后果了?”段行疆灼热的大掌捏住江挽眠的后脖颈,轻轻摩挲,如恋人呢喃般说:“不够,对我而言,一点都不够。”
江挽眠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任由段行疆危险而灼热的鼻息洒在脖颈上,他攥了攥衣袖,刚要说话就被一根指节抵住。
“……眠眠,别说,我会不高兴。”
段行疆轻声,诱哄到:“我在荒渊里一个人太久了,陪陪我吧。”
“………”
良久,都没有得到回应,段行疆眼里的失落一闪而过,旋即扬起眉峰,丝毫不掩饰笑容里的虚伪,“不答应又如何呢?你走不出这里,你只能同我一起……沉眠在罪恶的深渊里。”
此话一出,江挽眠脖子上挂着的回溯晶石微热,还没亮起来就被江挽眠按住了,他抬眼看,默默看着段行疆。
这双赤金色的眼,既不像是千年前那位四海来朝的少主,也不似千年后威慑天下的魔尊。
或许所有人都错了。
无妄海秘境里掩埋的不是千年前曜日之战的真相。
而是一个人,于泥泞深渊里无望挣扎的数千年。
是一段,由天下人编织,只沉溺段行疆的永世噩梦。
世人皆知,段氏少主死在段氏一族的覆灭之祸里,曜日魔尊诞生在曜日之战时的红莲地域中。
而那个已经不是段氏少主,也尚未成为曜日魔尊的人呢?
他,是否还沉溺在醒不来的噩梦里,周而复始。
答案或许近在眼前,却那么令人恍惚。
江挽眠踮了踮脚,脑袋轻轻靠在段行疆肩上,男人蓦然怔愣,浑身紧绷起来,眼底的阴翳淡掉些许,“你——”
少年拉起段行疆马尾间的发辫,想起曜日魔尊亲自为他梳理头发,将珠玉银铃编入发间,那时他还在想堂堂天下第一怎么会这么复杂的造型,一直想问,但因着繁忙的事务,能闲聊的时间越发少,而后就被江挽眠置之脑后了。
一直没有问出的话,现在终于宣之于口,“这是长生辫吗?”
“修真之人年岁无穷无尽,也要祈求长生吗?”
段行疆不假思索,“长生的前提,是活着。”
“就像你一般,活着。”带着薄茧的大掌贴在江挽眠跳动的脉搏上。
多久了?
这样鲜活的生命,多久没在段行疆的记忆里出现了。
血脉里的杀戮叫嚣着碾碎这个脆弱的生命。
内心深处诡异的怜惜又堪堪拉住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早已不再跳动的心告诉他,动了这个人,他一定会痛苦永生永世。
“你与天地一般,永世不灭了,而我还要追求长生。”江挽眠抽出一段发丝,放入段行疆的手心,眼中有亮光跳跃,“所以,你给我也编一段吧。”
“为什么?”
“为什么追求长生吗?”江挽眠轻声,回视段行疆灼热的目光,“或许是因为,这世间尚有仍在追求长生资格的人,我还要陪着他……实现愿望。”
“………”不自在的表情从段行疆英俊的面上掠过,他揽住江挽眠的腰身,将人从身上扯下来,半搂着桎梏在怀中,“不害怕吗?”
“什么?”
段行疆低头看着怀中少年漆黑透亮的眼,恐吓的话语几经唇舌,还是未能吐出,只轻飘飘一句,“不怕我刚才说的话吗?”
那些关于,江挽眠无法离开,只能与他沉溺深渊的恐吓之言。
“我并未在这里遇到任何危险,何来害怕一说。”江挽眠放松的靠在段行疆身上,眉眼含笑,“至于刚才的话……”
“是因为你很害怕这里,所以希望我留下,是这个意思吗?”
“………”
“怎么不说话?”
江挽眠在段行疆惊愕的眼神里,伸手捧住了他的脸,模仿他诱哄的语气,说:“只要你说希望我留下,我就不离开。”
“………”段行疆把江挽眠的手拉下来,却没有松开,反手握住,面上绷得紧紧的,“我不会给你离开的机会。”
江挽眠瞳孔放大,故意说:“我都不想说你,什么流程都没有就同居,尊重一下我这个地球人好吗。”
“………”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段行疆一板一眼的说,看起来对江挽眠的话不太懂。
外面的世界里,已经有那么多新鲜的事物了吗?
江挽眠桃花眼中漾开笑意,“你要我做你的道侣,是需要时间精力来追求的,就像你要抵达一个修为境界,需要夜以继日的修炼一般。”
“………”段行疆垂眸,没有答应,没有拒绝,只说:“你愿意留在这里。”
“我愿意……”带你离开这里,江挽眠心中如是说。
耳边传来男人的轻笑,“我应该相信你吗?”
段行疆自然是不信的,漫长的岁月中,他厌倦了这处虚伪交织的秘境,只有宿在无人的荒原之地,才能换来片刻安宁。
直到有一天,布满泥泞血污的死水中,惊鸿轻轻掠过。
早已干涸了人性的怪物,会放过来之不易的珍宝吗?
就算要折去飞鸟的双翼。
也要留住这段绮丽的色彩。
江挽眠将段行疆眼里的情绪看得真切,轻声开口,“我们回去吧。”
“好。”段行疆温声回应,牵住了江挽眠的手。
回到那处金碧辉煌的宫殿,江挽眠懒懒坐在软榻上,眼前飘着谄媚的浮笙掠影铜镜,身后站着勤勤恳恳编长生辫的段行疆。
绸缎一般的发丝落在手心,段行疆血脉里的红莲业火隐隐消停,心绪难得宁静。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江挽眠瞥向段行疆手中的一串银铃青玉交错而成的发饰,心道这人还真是喜欢这种东西。
“很适合你。”段行疆倾身,看向镜中的江挽眠,“要试试吗?”
“成吧。”
江挽眠是条俗鱼,就爱一些看起来价值连城的东西。
身后男人满意了。
仔细将发饰编入,神色堪比绘制什么复杂的阵法图纸。
“你还没告诉我,谁教你编的辫子。”
“想听吗?”
江挽眠淡笑,“废话。”
“你得先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
“不是你说的,你需要追求。”
江挽眠张了张嘴,合着是进来谈恋爱了。
“俗人喜欢的,我都喜欢。”比如花不完的米什么的。
“……眠眠,具体一点。”段行疆给江挽眠的头发固定好,把小咸鱼团吧团吧,抱进怀中。
“千年后的碧落堤魔宫里,有一棵树,上面会结出甜瓜。”江挽眠回味着那股清香,“我喜欢那个。”
段行疆指节微动,“可以。”
“可以吗?”江挽眠靠着身后的人,看向外面起起伏伏的海浪,心中无端生出怅惘。
秘境与外界并不相通。
何况此处,除了他江挽眠,再无一个活人,就连段行疆也不是。
他摇了摇头,“那个不够好,我更喜欢热闹的街坊。”
“高台楼阁,舞女衣袂翩翩,长河里放满了祈愿的河灯,穿行之时,有茶饭点心的香气弥漫。”
少年声音轻柔,诉说的画面如在眼前,“那时,我们可以在拥挤的人潮里,放一盏岁岁年年的河灯。”
段行疆安静听着,脑海里掠过一段并不属于他的记忆。
画面中,只有少年清亮的眼眸,灿若星辰。
火红的衣摆在人群里摇曳,最后铺散在河边,他握住那双微凉的手,拨动河水,让河灯悠悠飘远。
段行疆心中升起一股除了愤怒和烦躁以外的情绪,他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只是看着河灯飘远之时,他觉得那盏灯如此飘摇,一不留神就会被河水倾覆。
如同他和眼前人的命运,飘忽而无法追溯。
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一丝一毫要强求的意思,更希望命运垂怜,祈求片刻欢欣。
“………”
段行疆闭了闭眼。
真是疯了。
命运这种虚无荒诞东西……
即便真有,又何曾垂怜于他?
“行疆,若是有朝一日,你也能……”江挽眠话没说完,就被轻轻吻住。
蜻蜓点水一样的触碰,止住了未尽的言语,段行疆指节搭在江挽眠的脉搏处,感受着鲜活的生命,说:“没有那一日。”
“你说的繁华盛景,于我而言不过指上黄沙,除了徒增烦扰,一无是处。”
“…………”
见江挽眠沉默,段行疆蹙眉,脱口而出,“但若是你喜欢,我都可以为你缔造。”
纵使一切都不是真切的。
只要指尖落下的惊鸿,是真切的。
就足够了。
江挽眠从段行疆怀中钻出,跪坐在人身上,伸手揽住段行疆的脖子,“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
“你觉得我应当是喜欢的吗?”段行疆反问。
“……我以为,你是不讨厌的。”
段淮衿口中的兄长,是天意风流的不世奇才,不喜修真界名利,只爱人间策马扬鞭。
那般少年郎,应当是憎恶凡尘烟火的吗?
就连碧落堤魔宫,行疆都未曾停留过几次,而昭明夜坊却是由他亲手缔造的。
江挽眠抿了抿唇,眼眶酸涩,心脏好似被拧住了。
是不爱了。
还是不敢再爱了。
“………行疆,我——”江挽眠低声喊了这个名字,要说什么却是忘记了。
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低啜声在怀中响起,段行疆感受到滴落在手背上,滚烫灼热的泪。
他轻轻勾住江挽眠的腰,捏着少年的下巴,看着那双微红的眼,心下刺痛,话语却不柔和,“我不会放你离开。”
长痛不如短痛。
不给予飞鸟自由的希望,也就不会有撞得头破血流的绝望。
这是段行疆用命悟出来的道理。
“………”江挽眠摇了摇头。
“不是。”
他从来不是那个意思,从进来时,他就想过,永远留在这里。
死亡亦或是沉眠。
“………”段行疆终是把江挽眠整个抱入怀中,“你画下来……”
“我为你建一个一模一样的,好吗?”
不可以,不能,不允许……离开。
…………
情绪一旦失控,总是来势汹汹,江挽眠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的,都不知道。
他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很快被轻柔扶住,灵流抚慰了他的不适。
耳畔是段行疆磁性低哑的声音,“我……搭了一个还算得体的夜坊,要去看看吗?”
“………”江挽眠依恋的依靠在段行疆身上,声音带着刚醒的朦胧沙哑,“好。”
金乌神龙没有飞驰多久,江挽眠就看见了下方的灯火阑珊。
“下去看看。”段行疆揽住江挽眠,像记忆深处那人做的那般,牵着江挽眠漫步于繁华的街巷。
此处之景,远比记忆深处的夜坊更繁华,更热闹,但段行疆侧目看向江挽眠时,少年漂亮的眼眸中,只有明明灭灭的微光。
眼底……是一片灰败。
好像即将枯萎的春日兰。
段行疆思绪飘远,或许阳光之下才是惊鸿的归属?
念头出现片刻,就被他失笑着驱散了。
不可能。
他不会让江挽眠离开。
只能和他,永远永远在一起。
往前走了几步,不知是什么力量,竟让段行疆空白一瞬,松开了江挽眠的手。
而江挽眠也愣愣站在原地。
等到段行疆回过神来,焦急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那抹红色,却无果。
他挥手扬了此处耗费他大量心血建造的虚景色,终于在黄沙中看见了心心念念的人。
“眠眠——”
见江挽眠没有回应,段行疆以为是他没听到,快步走了过去。
“行疆……”
江挽眠看见那抹身影,想要抬起步子,身上却有千斤重般,无法动弹。
喉咙里漫上甜腥,他眼前黑了,耳朵连黄沙的声音都捕捉不到,直直倒了下去。
“江挽眠!!!”
身体没有落空,段行疆接住他了。
鲜血从胸腔里不断涌上,从口中咳出,江挽眠努力睁大眼睛,终于看清了天幕上的光晕……
那是,曜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