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只抱了一点儿期待走进来,毕竟在村子里找人尚且得看当时的天气,而县城虽小,终归占了一个“城”字,想要在一座城的几十万人里偶遇一个人,全得凭命运做主,见到了,最好,见不到,顶多会有一点失望,又因为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即使失望也不会失望太久。现在脑海里的想象全部落入现实,他当真遇到了秋麦,那点因期待被满足而产生的快乐远超平常寻欢作乐的快乐,葛正庆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心脏强而有力地跳动着,一下接着一下撞击胸膛,泛起阵阵隐痛,他心猿意马地认为这是缘分作祟,尽管他这一辈子唯一相信命运的时候只在他希望赚大钱的时候,但现在无论如何,他确实是被这缘缘分分给绕进去了。
葛正庆几乎是屏着呼吸,借着在菜摊前装模作样挑选蔬菜的时机,远远地打量着那边正有条不紊忙活的秋麦,这个距离很安全,即便秋麦或许会对这道目光有所感知,他也可以及时装作在看别的东西。
秋麦里面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黑色短袖,外面罩着条从胸口遮盖到膝盖下方的深蓝色防水围裙,上面沾着鱼鳞和水渍,在灯光下闪着破碎的光,小臂和手分别包裹在蓝色的防水袖套和手套里,围裙下摆露出一截浅灰色的棉麻裤子,裤腿一直挽到了膝盖处,但依旧被水花打湿,颜色深了一片,脚上蹬着双军绿色的长筒雨靴,她转过身,围裙的带子勾勒出她纤细却不显脆弱的单薄腰身,几缕发丝从她微微晃荡的发苞里垂下来,被汗水沾黏在后颈的一侧。
这和葛正庆想象的不完全一样,心里多了些遗憾。人会在最初的期待被满足以后,开始期望得到更多没有过的东西,葛正庆不清楚别人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但他知道自己的**永远在增长,他是一个贪婪的男人,他现在想看见那双和他一样伤痕累累的手。
葛正庆放下手里假模假样挑选出的青菜,绕开人群走向水产区,他闻着逐渐被鱼腥味侵占的空气,看着周围攒动的人头,错觉这一刹那偌大的菜市场变成了更大的鱼缸,装着人与人在此间行走,和两旁摊位上用来装鱼的红色椭圆盆、白色方形盆别无二致,此刻的人是人,也像鱼,遍地都是盛放他们的容器。
他愉快地游向了秋麦所在的档口,门口放着几个小盆,装一些小的鱼和河虾,老板在跟其他驻足的顾客推销海鱼,一条条排列在铺满了碎冰的台子上,底下的冰柜里大抵放的也是海鱼。老板娘忙着剁鱼头,看一眼有人来了,口中条件反射地说一句“老板买鱼啊”,手上的动作丝毫不见停顿。
葛正庆眼珠子一转,随口应付了一句,视线从瓷打的鱼池上方掠过,人不着痕迹地挪向了离秋麦更近的地方,二人中间只隔着一张杀鱼桌。
“这是什么鱼?”
“鳊鱼,清蒸好吃,这会儿肉嫩。”
秋麦抬起头看向葛正庆的瞬间,眼神有片刻的凝滞,她觉得这个男人很像昨晚说她视力不好的那个,可当时天黑,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脸,两相对望之下,葛正庆先故作惊喜地笑了,笑得见牙不见眼,说道:“刚才路过觉得眼熟,想不到真的是你,你还记得我吗?”秋麦收回视线,捏起地上的水管,拧开水龙头冲洗鞋底踩到的鱼内脏:“嗯。葛正庆。”
葛正庆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会被水珠溅到的范围,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因为她准确念出了自己的名字,五官又往横向展开了些许。秋麦固然冷漠,但她的性格和行为对他而言就像鱼身上的鳞片,正是因为有了它们,鱼才得以散发夺目的光彩。
他一手叉腰,一手屈起食指抵住唇下的凹陷处,低头看似是在纠结要买什么:“我是从西北来的,我们那儿没这种鱼,既然你说好吃,那就给我来一条吧。”
秋麦点点头,直起腰,微微张开两瓣淡粉色,厚薄适中的唇,深吸了一口气,好似让这刚吸进去的空气在胸腔里面完完全全地流淌了一遍,才把那口气用力地从鼻腔里送了出来,听起来既像应答,又像叹息。
流程和他方才看到的一样,捞鱼,晕鱼,剖鱼,装鱼,连鱼带塑料袋往电子秤上一放,摁按键的时候,颈侧沾着头发的地方泛起痒意,她皱了下眉,随便动了动肩膀,摇了摇脑袋,作用为零,还是细微地痒着,葛正庆点了点自己脖子上相同的位置,说头发散了,秋麦眉头皱得更紧,她现在腾不出手,手套还脏着,而那种仿佛脖子上趴了虫子,刺刺的瘙痒感实在难受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葛正庆发现了她的不适,想到了自己的渴望,凑过去看了眼秤,伸手帮忙系上袋子:“拢共一斤半,九块钱,是吗?”他替她四下环视了一圈,眨了眨在暗处也发亮的眼睛:“我看这儿暂时没什么人,你先把头发扎上吧,我拿钱给你。”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葛正庆掏钱包的时候恰好往左边移动了半步,挡住了老板娘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投过来的视线,秋麦便借着他的遮蔽开始摘手套。
现在天气渐热,手在手套里容易捂汗,摘的时候颇有些黏手,秋麦着急整理头发,顾不得皮肤被橡胶摩擦拉扯得发出刺痛,捏着手套口狠狠往下一撕,待那双白皙的手重见天日时,手上,尤其是手背上,已经红了一大片,关节也在橡胶里闷得通红。
秋麦对此浑然不觉,微微侧过头,解开那个已经松垮的丸子头,长发如墨般披散下来,被束缚已久,自然而然带上了卷翘的波浪,盖住了她一小部分后颈,她用手指随意耙梳了两下,把橡皮筋递到嘴边用牙叼住,双手重新拢起头发握成一把,余下的一只手撑开橡皮筋,松开齿关,绕着头发根部缠了两匝,最后一匝时将发束拉直,在指尖拧紧实,一圈又一圈团成了一个新的发苞,用橡皮筋固定住。
葛正庆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紧紧黏在秋麦的手上,此刻离她近了,更能清晰地观察到她这双骨节分明的手上分布着大大小小朝向不一的旧疤,还有几块类似被什么东西烫过后留下的浅白色痕迹。随着她扎头发动作的进行,葛正庆看到了更多。秋麦的双手不算细腻,右手大拇指指甲下方有一颗棕色的小痣,全部指甲都剪得很短,边缘几乎快和甲床红线重合,四周翘起不规则的倒刺,有些被她拔得太狠,根部露出了粉红色的肉,而修剪的人好像不觉得痛,几乎每根手指上都有这样微小的创口,比葛正庆以为的更有力量和野性。
他看得仔细,不知不觉捏紧了手里的十元纸币,此刻那点因贪婪而涌起的窥探欲在见到秋麦的手后终于得到了抚平,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的心弦在不知何时已悄然被秋麦的发丝和手指撩动,现在痒的人变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