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飞虎来敲葛正庆房门的时候,葛正庆已经洗漱穿戴好了,他们还有秀娟三个人一起坐车去早市吃早饭。人的一天从喉咙开始醒,整条早市街汇聚着厚重的白气,里面夹杂着面粉香、油香、芝麻香,普通县城的早餐没那么多的讲究,选择什么食物的都有,先为了饱腹,再为了口味上的享受,并不非要吃了什么特定的东西才算体验到本地人的生活,这条街道不长,汇聚了来自天南海北的“正宗”,一家面馆子走进去,菜单上的浇头口味更是南的南,北的北,特色小吃也不全指当地的特色,尽管味道肯定已经当地化了,这整个的早市就像一个小小的,属于食物的世界之窗。
罗飞虎要了三碗汤面,面是细细的碱水面,在滚水里捞得硬挺,顶上盖的浇头绝大部分都是现炒的,他给自己点了一份雪菜肉丝,给葛正庆点的是腌制好后直接切片的肴肉,外加一小碟细密如发的金黄姜丝,竭力推荐他尝尝看,吃起来口感很特别,最后给秀娟单独要了份素浇,说她最近胃弱,早晨吃不得油腻,秀娟没说话,鼻子里出气,嘴角却是带笑的,她只管去一旁的篓子里拿来筷子,低头用热水仔细烫了烫,碗筷磕碰发出细碎的清响,然后用餐巾纸从下到上一捋捋到头,擦干表面的水,将温热的筷子递给二人。
罗飞虎接过筷子,絮叨道:“哥,这儿的面条和我们老家的面条真不一样,咱们那儿是手工的多,这边都是机器轧的,娟儿,上次我给你做的牛肉面,吃着怎么样?”秀娟手里攥着纸巾,忙着低头在地上找垃圾桶,随口答道:“还可以吧,挺筋道。”
三碗面一次端了上来,汤色浅棕,油花清亮,不像他家乡那样偏好用牛骨熬制的清汤打底,罗飞虎给自己舀了一勺子油汪汪的剁椒酱,把小罐子推到了葛正庆手边,又拿起醋瓶子帮三个人的碗里添醋,葛正庆同样从罐子里舀起两勺辣椒堆在面上,对面的秀娟吃不了辣,看他们一勺一勺地往碗里加,这还是大清早的,嘴里都跟着辣了起来,吸了几声气,说你们真是铁做的胃,要是换我大清早来吃这些,肚子说不定要疼一整天,我情愿饿着的。
葛正庆把辣椒和醋在汤里拌开,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咬起来十分弹牙,碱水的气味很克制,反而衬出了面粉的微甜,他品尝出了面汤里猪骨和鸡肉的味道,里面还撒了虾米提鲜。他夹起一片淡粉色的肴肉,在汤里轻轻一浸,肉片的脂肪边缘便蒙上了一层浅棕色的光泽,吃进嘴里时,热的汤裹着凉的肉,带着浓郁的五香气和鲜辣味,秀娟告诉葛正庆要配着姜丝吃,那口感确实点睛,辛辣清爽,恰好化解了些许腻味,他咀嚼得不急不慢,仔细感受着那种扎实又柔润的触感。
罗飞虎吃得很快,拿纸抹完嘴就去拨弄妻子皮包上的扣子,秀娟打了下他的手,轻斥道:“又干嘛,前几天不才给过你钱。”罗飞虎讨好地替她捋顺了额前的鬈发,说:“前几天,前几天都是上个月了,我不得买菜嘛,我又不打牌。”提起打牌,秀娟昨晚是输得多了,因此没有什么反驳的底气,她从包里拿出皮夹子,数出三张红色的钞票拍在面前的桌上,用指甲尖戳了戳罗飞虎的太阳穴:“你啊,少抽点烟就有钱了!”
罗飞虎高兴地接过钱,对折了一下塞进裤兜里,还没说什么,秀娟就“啪嗒”一下放了筷子,哎呀着扣上包盖,说要迟到了,都怪你出门前非要弄你的死头发。
“啊?要迟到了?”
罗飞虎的身体先于脑子反应过来,赶紧抓起车钥匙跟着秀娟起身,秀娟抱歉地看向葛正庆,说道:“不好意思啊庆哥,虎子他要先送我去单位,你先慢慢吃着,账我一起结了。”罗飞虎继续道:“庆哥你随便在街上逛逛,我送完娟儿了就回来找你。”葛正庆微笑着点了点头:“那我帮你们买点菜。”罗飞虎一边摆手一边跟着妻子小跑出了店,把说的话拉成了一条飘动远去的线:“千万别花你的钱啊!留着等我回来买!”
罗飞虎一走,耳边终于清净,葛正庆吃完面离开了面馆,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早市街的尽头是农贸水产市场,葛正庆的目光重点落在了“水产”二字之上,鬼迷心窍地,他脚步一转走了进去,仅仅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偶遇到一个人。
市场内的顶棚极高,卖菜卖肉卖鱼的摊位分布整齐,味道多而复杂,分层朝人袭来,最初闻到的,是装在玻璃格子里的干货和香料那稍有些刺鼻的香气,而后是蔬菜区泥土的土腥气,再往里走,到了牲肉区,铁钩子上悬挂着的猪肉被店内泛紫的灯光照射,颜色鲜嫩得像刚杀的一样,案台上的肉腥更具体,却比不得来自活禽的更加蛮横的粪便味。
然而,所有的这些最终都被水产区霸道的气息给彻底覆盖,这里包含了淡水鱼和海鱼,地面湿滑无比,因长年累月被水浸泡冲刷,踩在上面行走时每一步都有吸附感,档口的瓷砖缝隙嵌里着黑泥,地上的水洼或大或小,或深或浅,边缘带着泡沫,表面浮着灰尘,时不时在新的灰尘落下时,荡起一阵微小的,肮脏的涟漪。
雇佣秋麦的是一对光看脸就知道脾气很好的中年夫妻,他们不会像一些年纪大的男人那样对着秋麦呼来喝去,把一生为数不多可以发挥权力的机会用到极致,也不会看她年纪小就昧着良心偷偷克扣工钱。秋麦在这里待得十分顺心。
秋麦的脚下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大盆,她没有用网兜,而是直接俯身,左手迅速地探入水中,精准地掐住一条肥硕鲫鱼的鳃部,猛地将其掼在池边厚重的木砧板上,那条鱼还在拼命扭动身子挣扎,将水珠甩得到处都是,打湿了她的下巴尖和脖子,秋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份工作对她而言早就得心应手了,只见她右手操起旁边的刀,刀身在冷白的灯光下闪过一道弧光,她利落地用刀柄底部连续朝着鱼头两眼之间的位置敲击了几下,活蹦乱跳的鱼霎时间便不动了。
接着,秋麦把手里的刀转了一圈,让刀刃在上,刀背在下,逆着鱼鳞生长的方向往鱼头刮,发出“唰唰”的声响,银色的鳞片如雪片般纷飞溅落,握刀的手不晃也不抖,一刮净鱼鳞,她就用刀尖沿着鱼尾向前划开鱼腹,一直划到了鱼鳃下方,另一只手伸进去掏出一团暗红色的内脏,随手扔进脚边专门盛放下水的桶里。她掰开鱼鳃看了看,用刀把它剜掉,将处理好的鱼扔进旁边的清水盆里涮了涮,捞起,装入老板娘递过来的塑料袋,放到称上称重后捏住塑料袋的两个耳朵打了个结。
葛正庆用眼睛找到秋麦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那条鱼在他眼中宛若变成了他自己的样子,不然该如何解释心要随着秋麦手里的刀一紧,一松,又一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