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鸟鸣透过窗子传进屋内,一声一声啄人的脑袋,葛正庆睁着眼,他在天还是灰蓝色的时候就醒了,一条腿支着,两条胳膊交叠垫在脑后,他上身袒露,下身穿着篮球裤,枕边放着他带来的除了摩托车以外的又一个老物件,是从他去世的老爹那儿继承来的,岁数比他那辆抛锚的“挚爱”还要长些,有时候像老头子一样不灵光了,用的时候还得使劲拍一拍。
收音机的内部,塞着张好几年前在影音店买的“金曲合集”磁带,此时正放到《千千阕歌》,葛正庆把音量拧到了最低,歌声只响在耳边,“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不知怎的,他想到了昨夜从这异乡的房子里望到的月亮,想到了月下的楼房树影灯光,想到了灯光下的人,人是谁呢……葛正庆闭上眼睛,腾出一只手拿起收音机贴到耳朵边上,他想起了那道单薄的人影,陶秋麦。
大概人在在意谁的时候,脑子就会自动把看到的一切东西都和那个人挂钩,这面看月看云看星星,那面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看那一个不在面前的人,对着景色产生的感想和触动便也冠到了那人的头上去,比如葛正庆只是听了一首歌,这首歌的歌词起承转合勾动了他昨晚的记忆,大脑自动给他找了个合理的由头,让他把想起秋麦这件事归为了对于美好有趣事物的回味,而不显得像是无端的意淫,保持了他一贯正人君子的做派。
真要说葛正庆有多在意秋麦,或许还没到那个份上,第一次见面呢,连话都没说几句,但他就是会想起她,对一座城市产生兴趣的最快途径就是先被这座城市里的一个人吸引。
昨晚送走春禾秋麦后返家的途中,罗飞虎问他觉得春禾怎么样:“人不错吧?我是结婚了没机会,但哥你今年三十了还单着,要是对她有意思,我帮你撮合啊?”
他说得自信,一口唾沫一个钉,在洗脚城里泡舒服了,把他的心气也泡得飘了起来,既想彰显人脉,又想表现出大度,好似葛正庆只要说一句有意思,他隔天就能跑去谈成这桩姻缘,完全忘了人家春禾是个活生生的人,并且跟罗飞虎没多深的关系,这会儿硬是让他说得像在“让”,他要把一段女人缘分谦让给葛正庆,听起来别提多难听了。
葛正庆望着窗外,听得发出几声笑,却连表情都没做,木着一张脸说道:“我没钱没资产,哪儿敢有那种多余的想法,大家素不相识的,不过是多聊了几句天,实在谈不上有没有意思啊。”罗飞虎从他那做月老的喜悦泡泡里落回到现实,抬手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那也是……不过,你要真感兴趣,其实也有点难度,阿禾家的那个妹妹你聊过了吧?”
葛正庆的心跳突然加重了一下,接续上的频率变快了许多,难道他看见自己和秋麦搭话了?他不知道这莫名奇妙的紧张感从何而来,但他没有否认,不然罗飞虎要是真看见了,他回答说没有,反倒显得做贼心虚。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随便跟她聊了两句,是个挺普通的小姑娘,怎么了?”
罗飞虎咂着嘴,嘴唇抿成一条硬邦邦的直线,眉头皱起,摸下巴的那只手在空中摆了摆,意思是其中另有隐情。
他说,秋麦的性格很怪,不是普通的孤僻,除了她姐,她对谁都冷冰冰,尤其是对她姐身边出现的男的,一旦超过她认定的限度之后,她就有意见了——而且这丫头相当“歪”,十六七岁就跑水产市场给人宰鱼。
“那工作都是谁做的啊,你说卖卖菜还行,可放眼望去整个地方,哪儿有她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做这个的,还是个漂亮丫头,成天在鱼堆里搞得一身鱼腥臭,别人家的姑娘就算是会宰鱼,因为这个,也不见得愿意天天往里钻嘛,不都是去学些什么美容美发,而且之前,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去年吧,有一伙人喝了几口马尿,对洗脚城里的姑娘动手动脚,阿禾去拦了,结果挨了一巴掌,秋麦那会儿还没成年呢,本来在外头等着的,听到动静直接就从垃圾桶里面翻出一个酒瓶子杀了进去,给人——”
罗飞虎收拢五指,把手举到脑袋一侧,一下子打开,做了个碎裂的手势。
“现在啊,来这儿的哪个不知道春禾身边有个狼崽子似的丫头,那帮人本来就是欺软怕硬的主,真对上那么个疯的,别看年纪小,诶,他们还就是因为她年纪小,哪个不怵她几分啊?今天为了姐姐耍酒瓶子,明天没准啊,就是刀子斧子了!”
葛正庆复又睁开眼,倒带将歌曲调至开头重新听了一遍。他对秋麦的兴趣在得知她的“奇闻趣事”过后更甚,已经到了一种堪称浓烈的程度了,他放纵地想象着那样一个女孩儿如何为了姐姐怒发冲冠,拿着酒瓶子就敢和人打架,罗飞虎说得不保证完全是真的,事发后的传言避免不了有夸大的成分,但这不影响葛正庆的思绪随着太阳的攀升而在窗外的天空上乱飞。
收音机里的歌声继续在耳边缠绵,葛正庆仿佛能看见那个瘦削的身影,不是在月光下,而是在泛着腥膻水光,堆满了鱼类脏器的水产市场里。
他想得极其具体,甚至能闻到那股扑面而来,浓烈到令人皱眉的鱼腥气。
十六七岁的陶秋麦,该是什么样?肯定比现在更单薄,套着不合身的胶皮围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细白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手腕,青筋凸起的手里攥着的不是酒瓶,而是一把磨得发亮的刀,那是造就她手上疤痕的罪魁祸首,让她和一个亡命之徒有了糟糕的相似之处。
他想见她如何站着,或许微微弓着背,因为她的背有一点驼,不是畏缩,而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她的驼背与青春期长时间站立在杀鱼台后劳作兴许也有莫大的关联。她的脚边,会是哗哗流着血水的沟槽,面前案板上是瞪着死气沉沉的眼,鳞片反射着顶棚冰凉灯光的鱼。她下刀时是什么样子?是利落得近乎冷酷,刮鳞、剖腹、掏出内脏,一气呵成,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还是把鱼当成了那些接近春禾的男人,每挖空一条鱼的腹部,就是在除去一个失去姐姐的可能?
葛正庆翻了个身,把脸贴在收音机上轻轻磨蹭着,紧跟收音机里沙沙作响的演唱声,断断续续地哼唱着偏离正轨的曲调。
楼上,罗飞虎和秀娟两口子起床了,哒哒哒哒的走路声透过薄薄的天花板传来,蒲渠县照常迎来了它的早晨,而这是属于葛正庆的第一次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