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最后一个秋天 第6章 初至·五

令人为自己言行举止感到担忧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罗飞虎出来了，手上转着车钥匙，一旁跟着春禾，她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是一件普通的白色短袖和水洗牛仔喇叭裤，妆已经全部卸掉，正微微偏着头和罗飞虎聊天。那样一张脸上没了眼线没了口红，看者的注意力便被分到了她原本的长相上，她下巴微方，不笑时的嘴角天生朝下撇着，眼窝在路灯的光照下显得更深，给鼻梁两侧积蓄出了一汪幽幽的阴影，没曾想竟是种偏英气的长相。脱离了妆容的春禾，比起妹妹不带活气的美，她的美，显然美得更加坚硬，让人不禁疑心她私下里是不是很不好相与。

秋麦看见姐姐，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的背有一点点驼，朝着春禾小跑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包挎到另一边肩膀上，和自己的包左一个右一个的挂着，像精品店里那些为了节省空间而最大限度展出商品的人台模特。春禾比她高一个头，垂眸望向她，秋麦又赶紧把装着夜宵的塑料袋往她面前递了递：“姐，炒面，你爱吃的那家。”

自打步入社会以来，春禾每次见着自己的妹妹，心里就涌出一股子怪异的感觉，她想说“你不要总这样呆呆傻傻的行不行”，在她面前总是一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模样，为她做任何事时都像献宝，虔诚得如同她把她当成了奴隶，而她自愿受她的奴役，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这丫头背地里悄无声息地干过几次惊世骇俗的大事，对她这个姐姐心怀愧疚，所以要不停地想办法弥补，要蠢笨地对她好。

三双眼睛各怀心思地看着春禾一个人，春禾脸上熟练地挂起微笑招牌，一手接过塑料袋，一手把妹妹转了个方向搂进怀里，问罗飞虎：“你跟秋麦说过了吧？”罗飞虎道：“你专门交代过的哪儿能不说啊，是吧麦子？”

秋麦微微垂下头，在裤子上擦了擦右手手心沁出的汗，然后握住了姐姐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她轻轻摩挲了一下，接着迅速垂下来，嘴唇抿了抿，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了几毫米。

下一秒，这零星的欢喜便被其他的担忧压了下去，秋麦猛地抬起胳膊闻了闻，每天来之前她都会认认真真地洗一遍澡，换一套散发着淡淡洗衣粉香气的衣服，可身上沾染的鱼腥味仿佛刻进了血肉里，不能剥骨脱皮，再怎样用力地搓洗都无法彻底根除，始终有一丝淡淡的，内脏腐烂的气味黏在她的身上，一会儿跟姐姐坐别人的车，空间狭窄，空气不流通，味道肯定比室外更重，她自己是闻习惯了，但让别人闻着了，她忧心到时候会影响春禾的形象。

秋麦的步子顿住了，对春禾说道：“姐，你坐车走吧，我搭公交，末班车就快到了。”春禾紧捏住她的肩头晃了晃，压低声音道：“你说什么傻话，要走一起走，哪里能让你一个人回去，别人怎么想？”

罗飞虎此时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半个身子探进去，半个身子留在外面乐呵呵地催促她们快来，葛正庆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时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秋麦，勾了下唇角，即便马上钻进车里，他的视线也没能离开得了秋麦，她在姐姐面前紧张的样子比对他冷漠疏离时的样子有趣得多。

春禾搂着妹妹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前问罗飞虎能不能在他车里吃东西，饿得慌，罗飞虎摆了摆手，说吃呗，这有啥的，我把窗户开开就行了，然后春禾把秋麦推了进去，自己紧跟着坐上车，关上了门。

夜风随着车子前行大把大把灌进车内，吹起了阵阵孜然和十三香的味道，秋麦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里面是在家里装的凉白开，她拧开了一点，等着在春禾要喝的时候立刻递过去。

春禾大口吃着面，好像真的饿了很久，但吃到最后还是剩下了半盒，似乎又不是那么饿，晚上也没那么想吃东西，只不过是刚开始工作的那段时间她饿得太厉害，秋麦默默记住了，以为她每一天都很饿，就执拗地养成了给她买夜宵的习惯，而春禾每次不吃完，也是因为她养成了故意给秋麦留早饭的习惯。

春禾喝了几口水，把盖子拧紧还给了秋麦，秋麦把水杯放好，紧紧握住了姐姐放在大腿上的手。

过了三个红绿灯，皮卡开到了位于城中村的一个老旧小区的巷子口，春禾跟罗飞虎道谢，让他有空了多来康健玩玩，还有庆哥也是，去了记得再找她。这是客套话，却让秋麦感到了不安。

到家以后，秋麦忍不住对春禾说道：“姐，我觉得，罗飞虎还有他身边的那个男人，都不像好人，你能不能不要跟他们……”春禾拿着睡衣从卧室里走出来，用一声略带嘲讽的嗤笑声打断了她的话：“那是我的事情，我倒是也想和正儿八经的人打打交道，可要填得饱肚子的喏。”秋麦脸颊发烫发麻，着急道：“可是他们不好！”春禾笑着拆下了头上的橡皮筋，把缠绕在上面的断发一根根揪掉，一边揪一边摇头：“好不好有什么所谓的，世界上的坏人哪里就盯好了我们一家？况且你姐我是去赚钱养家的，不是去鬼混谈恋爱的，你少管我的事。”

春禾搬出姐姐这个身份让秋麦暂时闭上了嘴，她把橡皮筋套到手腕上，转身去卫生间洗澡，秋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到里面响起水声，弯腰拈起地上的发丝丢进垃圾桶，然后拎起桌上的塑料袋走向厨房角落的冰箱，把剩下的夜宵放了进去，旁边还有两个装着饭菜的铁皮餐盒，里面的龙虾仁炒毛豆、茭白炒肉丝、水煮小青菜，都是秋麦傍晚下班以后回来做的，她一天除了简陋的早饭以外只吃这一顿，剩下的全部打包成两盒留给姐姐，一份是午饭，另一份则是带去上班的地方吃的晚饭，随便加热一下就行。关上冰箱门，秋麦又开始清洗春禾今天吃下来的餐盒餐具，洗干净放进碗篓里沥水。

秋麦不觉得辛苦，宰鱼也好，做饭也好，其他的任何事情都好，跟姐姐相比，她一样都不觉得辛苦，她体谅春禾的不易，所以势必要把每一件能为姐姐分担辛苦的事情都做到最好，但毕竟姐妹俩的年龄和阅历差距摆在那儿，最终还是会有那么一两件事情，让秋麦发觉越长大越无法做到——那便是看着姐姐和体态各异，容貌各异，年龄各异，却不约而同心怀鬼胎的男人们接触，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但凡外界对他们的诱惑稍微大一点，他们就会立刻得意得找不准东南西北。

在她眼里，春禾是最好的，好得不应该在人间与他人相恋，那些人贪图春禾年轻美丽的容貌，是该死的事情，发觉出她坚硬下的脆弱想借机钻空子的，更是罪加一等的死罪。秋麦确信连自己也不配，于是把努力当成了她因获得了姐姐的爱和原谅而需要赎的罪，每一天都默默地为姐姐而生活着，努力着。也期盼着姐姐离那些人远一点，再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