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雷音寺,佛光普照。
金蝉子端坐于如来莲座右下方,他微垂着眼睑,目光却未真正落在讲经的佛祖身上,反而投向那云海之下。
“师尊……若佛法真谛乃普度众生,为何只教人忍现世苦,求来世福?为何不见人间即净土,当下即解脱?”
莲台上的如来佛祖面容平静,眼中却似有浩瀚星河流转:“金蝉子,你智慧虽深,却未透因果轮回之妙义。”
这场争论持续了两日两夜。诸菩萨从震惊到沉默,罗汉们由窃窃私语到肃然屏息。金蝉子引经据典,以人间苦难为问,以众生平等为质,言辞如刀,剖开佛法中看似矛盾的教义。
最终,如来声如洪钟:“金蝉子,你执着知见,未悟无相真理。今贬你入凡间,经历十世轮回,自寻大道。”
金蝉子抬头,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坚定:“弟子愿往,然弟子认为人心有牵挂并非执念。”
金蝉子的身形渐渐透明,最后化作一点金光,飞向凡间。临消散前,他的声音仍回荡在大殿:“弟子此去,必寻真谛。”
第一世理怨
城内一片喧哗。人人都在谈论了了庵内的小尼姑被奸致孕事,不大的一间茶楼上,竟是人声鼎沸,恰巧有一队尼姑走过,引起了不少轻薄汉子的讥笑与哨声。为首的中年尼姑皱了皱眉,率徒弟们转道而行。
不多时,就来到庵内,早有一个年轻的小尼姑,面带哭容,从门口一下子飞扑入师太怀中,恸道:“师父,师父!”
师太只得摸着她的小脑袋,安慰道:“不怕,凭什么事,只管讲来!”
小尼姑抹了把眼泪,道:“那帮浑人砸了我们的佛堂,毁我们的佛像,连我们种在菜园子里的菜蔬,也一并毁去!师父走了这三日,我们庵内大小十余尼众,就生生饿了这三日!师父,你,你老人家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师太沉声道:“圆缘在哪里?”
那小尼姑哭的一抽一噎的,道:“师兄①在自己房内。”
师太除下斗笠,交与身后弟子,只道:“你们都在这里,为师去看看圆缘。”
说毕,抬脚便往偏院而来。但见那偏院冷冷清清,遍地枯叶,窗破门倒。圆缘就侧身坐在光秃秃的土炕上,来回摸着微腆的肚子。细观她容貌,生的棱角分明,然自有动人处,度年纪不过十七八,却有一副超越年纪的淡然仪容。
圆缘偶然抬眼见师父来到,忙起身拜谒。师太倒也并不拘礼,侧身在土炕上坐了,眼光滞留在她小腹上,半晌只问出一句:“腹中胎儿怎样?”
圆缘苦笑道:“还不是那样。”两师徒便再没话说。
圆缘侧耳倾听了一会风扫落叶,忽然道:“师父,听说佛堂被毁的很厉害?”
师太知她脾性,安慰道:“这些身外物,毁掉了还能再得。你不必放在心上。”
圆缘垂下眼睑,又道:“师父,徒弟连累你和师兄弟了。”
师太奇道:“这话怎么说?”
圆缘道:“这几日,那帮泼皮无赖几乎天天在庵里闹。因为徒弟一个人的名声不好,连累了庵内一众师兄弟们的清白。现在她们要出去化缘,还得从后门走,甚至不敢自报师门。这一切皆因我而起……”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次低了下去,腮边堕泪,忙举袖拭去。
师太长叹数声,拍着圆缘的手背道:“这事其实本不怪你,你也是受害者啊。”
圆缘又道:“师父,我听说,害我的那个江洋大盗已被官府拿住,据说他玷污了许多良家女子的清白,但苦于没有证据,所以无法将他定罪。我想去衙门里充作人证,你看何如?”
师太听罢大吃一惊,不觉脱口道:“圆缘!如今我们的生计已经这样艰难,许多人向官府告发我们,说我们窝藏淫邪等语。你还要到官府里去做人证,岂不是将了了庵逼上绝路?!你就听为师一句劝吧,毕竟是我们在这人世间修行,得过且过吧,千万别为了一时之气,毁了自己,也毁了庵内所有的师兄弟呀!”
师太一番苦口婆心,对于这个徒弟,她还是十分喜爱的,因此,不管外面如何风雨飘摇,她依然一肩承担,挺身而出保护了圆缘和腹中胎儿。
其时此年间,甚重礼节,男女大防尤为关切,年轻男女就连同坐一处、说句话,都会被视为□□,要受万人唾弃,何况圆缘以一个出家弟子的身份,不明不白的怀上了孩子呢?坊间所有人都认为圆缘伤风败俗,理应浸猪笼,却没有人在意她肚子里孕育的,也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
圆缘慷慨陈词道:“可是师父,若我不去的话,这名贼人就能逃脱罪责,等他出来后,又不知道多少良家妇女要受害了呀!”她眼中闪着诚挚的光,竟完全将个人的安危抛在了脑后。
师太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这个徒弟了,只得噙泪答应。
第二日的官判,成了整个洛阳城的大事儿,老少爷们儿早早的过来占座,等着看热闹,圆缘戴着斗笠纱帽挤进人群,立即有人认出了她。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那个不要脸的小尼姑来会她的老情人罗!”
立即引来人群疯狂的嘲笑,圆缘只得忍耻前行。
果然,堂会上,大盗矢口否认自己的全部罪行,当堂上大官念到奸人妻女一条时,他更是翻着眼睛,叫道:“官爷,你说我奸人妻女,我就真的奸人妻女了不成?你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一席话说的旁听的无赖泼皮们一齐大笑起来。堂官只得连拍几下惊堂木来维持秩序,出了一脑门的油汗。
圆缘再也看不下去了,高声道:“你要证据,这里便是!”
说罢挺身而出,面对着诸多看客,满堂衙役共父母官、师爷人等,露出了微腆的小腹。
那大盗万料不到竟有人会挺身而出,先是一怔,后听圆缘劈头盖脸骂道:“你盗人财物,淫人妻女,已造下无数恶业,若再不反省,立时就要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拔舌、滚油浇身、滚钉板之苦哩!”
盗人油里油气的说:“地狱在哪里?你倒是指给我看看啊?”
圆缘气塞胸口道:“俗语说,有因便有果,你现在被抓进大牢,刻日问斩,不就是你的恶报?到时不消我指路,你自然就要下到地狱里去了。”
不想盗人怪笑道:“就算老子问斩,也只得一身,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哪来的地狱、恶报!老子纵横江湖,该享受的也享受了,就是现在死了,也无甚遗憾!”
堂上官员一听他这话头,像是要自首的情节,忙教皂役拿来供状签字画押,一件大案,就此哄然了结。
此事报到卞梁,今上闻知洛阳了了庵淫邪等事,因太后素喜吃斋念佛,十分不悦,道:“既是出家的尼众,理应在庵内静修不闻世事,怎么还在外面抛头露面,指证以前的仇人,这就是心中的仇恨未化,十分不该。”
又问:“那庵共多少尼众?”
左右答道:“不多,约二十四众。”
今上点点头,道:“着将了了庵抄没,全庵上下二十四名尼众流放瓜州,即刻起程,不得有误!”左右领旨前去。
圣旨下时,不容众尼收拾行裹,就在庵内拿住了,披枷戴锁,驱赶着上路。没途看热闹的人颇多,竟挤满道路两旁。那些年轻的尼姑怎么吃的了这个苦,不免有怨恨之语,均被师太一一喝止。
众人被驱赶着向西走了一百多里,渐到荒无人烟之处,身体不好的尼姑死在路旁,就地掩埋了;有的害怕到了瓜州,还不知道要怎样,在半道上绝粒而亡;也有人偷偷与押解的军官勾搭上,不为别的,只为派窝窝头时多一口咸菜吃罢了……这众生百态,圆缘一一看在眼内,心中感慨,她怀了孩子的人,渐渐肚大身沉,走不动路,做不了杂役,幸喜几个相熟的师兄照顾帮衬着。
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师太仍然不忘带领弟子们诵佛念经,求佛祖乞怜,早些结束这种莫大的冤苦。一行人从春天走到冬天,离瓜州还有八百余里地,尼姑们已经死了快一半了,另有奄奄一息的,大大的拖慢了队伍的速度。
负责押送的军官渐渐不耐烦起来,教:“把尼姑们都叫起来点卯。年轻的卖去妓寮,年纪大的跟走不动路的,就地杀掉。”尼姑们一听这个话,顿时吓的魂不附体,尖叫嚎哭,便有人妄想逃脱,立即被士兵逮住,开了脑袋瓢儿,死在地下。
圆缘怒道:“这事本因我而起,你们要杀便杀我,放了我的师兄弟!”
早有那尖酸之人说道:“事到如此,你还说这等风凉话,要是当初师父不立意保你,早早的将你赶将出庵,我等岂会受这奇耻大冤!”
师太听罢,睁目怒喝:“闭嘴!”众弟子便不敢造次,均垂手环伺。
师太又道:“徒弟们,我们是出家人,一生以礼佛念经、救人渡己为要。圆缘是你们的师兄弟,为师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挺着个大肚子被人打死吗?你们不想想别人,就想想自己那些狠心的父母,如果不是为师当年多管闲事救下你们,焉知你们现在身在何处哩?”
原来这一庵的尼姑,大多数都是师太在路边拣来的孤儿,因此虽名为师徒,但亲似母女。那些尼姑回想起当初背后排挤圆缘,隔着院墙扔石块的举动,煞为愧疚;又联想到自己身世飘零,父母不知何处,只有了了庵可以为家,现今又遭遇此等逆事,又觉得自怜。不知哪个破涕而哭,顿时引起一片嘤嘤的哭声,不多时,人人均哭肿了眼睛。
圆缘亦跪在师太面前,哭道:“师父!”被师太一把扶起,那师太强忍眼中泪花,环视了一眼众人道:“都别哭了,这一别,就是生离,还活着的人收拾一下心情,为将死的人多念几遍往生咒吧!”
众人依命,就站在原地闭目念诵起来,一时梵音冲天,就算过去有什么样的不理解、隔阂,也随着这漫天梵音消弥殆尽。
那些军人却不待她们念完,先去抓师太。圆缘有些惊慌,心中刹那闪过许多念头:“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会落到如斯田地,而且还连累了许多同门?为什么这天地之大,竟没有一处可以让我安心念经的地方?!”
由此又想到:“当今皇太后酷爱礼佛念经,皇上也曾布施大量钱财与全国的寺庵,照此说,他理应是个敬佛之人才对,为什么还能这么残酷的对待出家人呢?!可见他并非真心礼佛。虽然我破了戒,但我并非自愿,为什么世人都要来干预?!这种干预是正确的吗?在这种环境的力量下,我的言辞显的如此苍白无力,地狱在何处?极乐在哪里?”
这种种复杂的心绪,全投注在她的一个眼神之中。师太望着她,温暖的一笑,立即血溅当场。尽管只有一个笑容,但圆缘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某些什么,她情不自禁的合上手掌,继续念诵往生咒。本来被师太之死惊乱的尼姑们,听到了她镇定而美丽的声音,又重摄心神,也跟着念起来。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同门的鲜血染红了圆缘的白袍。
若有来世,我当再生为人,普渡众生。
在视线被鲜血浸红之际,她笑了。
第二世埋憎
雪域高原,系各色经幡飘扬、遍布寺庙之地。
黑头藏民们放下手头的农活,纷纷向行刑场赶去。
行刑场里那根巨大的行刑柱上,绑着一个年轻的小喇嘛,暗红色的僧袍与袈裟已被粗麻绳磨坏。虽然他的样子看起来极为狼狈,但仍掩不住一股威严之态。
在行刑柱旁,摆放着秋切喇嘛的明黄色宝座,是这个行刑场中唯一的亮色了。
秋切喇嘛今年差不多四十岁,生的黑红壮实,事实上,他并非一个正式剃度的僧人,而是一个类似于巫师的人物,他信仰的也不是任何一派佛教,是当地土生土长的苯教。据说,一位巫术精湛的法师,能够在千里之外咒杀自己的仇家,也能随意的摆布天上的云彩雨水,在藏民心中拥有特殊的地位。
后来佛教导入藏地之后,苯教的法师们与佛教的僧侣们,在外观上越来越分不清彼此,虔诚的藏民们给予了他们同样多的尊敬与热爱。但总有一些苯教法师和藏传佛教的喇嘛们,想用本教的教义来雄辩一场,分个输赢。就像这个被绑起来的小喇嘛和秋切喇嘛一样。
没有人知道那名小喇嘛是从哪儿来的,他身上穿的根本不是正规的袈裟,而是一条裹尸布。不少人都信誓旦旦的说,他们在小喇嘛的袈裟上,看到了冤死鬼的面影,不过既然小喇嘛都坦然的将它披在身上了,就姑且称它为“袈裟”吧。
小喇嘛笑道:“秋切,你宣扬的根本不是法,而是‘术’!法能长存,术只能流行于一时。真正的佛法,根本无需宣扬这些。”
秋切喇嘛也笑了:“十天之前,你亲眼看到我成功的招来一片乌云,为广大的黑头藏民们降下充沛的雨水,保证了今年的收成,使他们不致于捱饿受冻。如果我的‘术’是昙花一现的话,那你这个什么也不会做,只会念经的家伙,宣扬的又是什么呢?”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腾之声。十天前的那场比法,他们都参与了,每个人都看到头戴着几十公斤重的铁帽子跳祭神舞的秋切喇嘛,成功的作法降下了雨水,反观那名小喇嘛,从头到尾只会盘腿坐在那里念经,别说雨水了,连一片乌云都没有招来。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小喇嘛微微一笑:“我不修神通,修圆满。‘巫术’一道,是你的专长,我斗输给你了,你可有胆量跟我比试比试讲经说法?”
秋切挺了挺浑圆的肚子,高声道:“来吧!”
小喇嘛点了点头,突然劈头问道:“法在哪里?”
秋切只一愣,旋即道:“法在书中。”
小喇嘛追问道:“何以见得?”
秋切答道:“法在书中,你只需静修阅经,便可得法。”
小喇嘛道:“那我烧光所有经书,让你得不到法。”
秋切得意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法已经在我脑子里了,你烧不走。”
小喇嘛的言色突然犀利起来:“你脑袋里装的不是法,是‘术’!”
秋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小喇嘛继续追问道:“法在哪里?”
秋切道:“在心中。”
小喇嘛:“在谁的心中?”
秋切略带几分得意:“自然是在我的心中。”
小喇嘛喝道:“你的心中没有法,只有‘术’!”
他们一来一往速度极快,旁听的藏民们几乎跟不上他们说话的速度,只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如此斗了几个回合,秋切总也绕不出小喇嘛的拮问,按照小喇嘛的说法,他只有“术”而没有“法”。
秋切脑门上渐渐被汗浸湿。虽然他没有说明,不过他的这个肢体语言,人们还是看的懂的,也跟着一起紧张起来。
秋切突然拍掌叫道:“法不在我的心中,但也不在你的心中!”
他这句话,是不符合辩经的程序的,单凭这点就可以判他输,但大家都被他们你来我往的激烈辩论给吸引了,竟没人注意到秋切的这个疏忽。
小喇嘛咪起了眼睛,被绑起来的时间太久,头顶太阳毒辣辣的照着,真有些头晕目眩,但他依然自信满满的笑着:“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②此心即是法!你又往何处去寻法呢?”
秋切听罢大吃一惊,垂首沉吟良久。
所有百姓都屏气凝神,行刑场中只闻烈烈风声。
人们本以为秋切会就这样认输,想不到秋切说出来的话却是:“来人,将他烧死。”
他的语气异常平静,就连绑在行刑柱上的受刑人,也是神态自若,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结果。可是人们不明白,为什么秋切喇嘛看起来明明是输了,却要烧死获得胜利的人呢?
人群中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但这不平很快又压抑下去了。
“你是个狂生,不应该生于此地。”秋切喇嘛说。
小喇嘛哈哈大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已‘出世千年’!今番只是来提醒你们,不可过于强调神通,修行即为修心。切记,切记。”
艳红色的火苗舔舐着小喇嘛的身躯,他的袈裟被火映红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秋切都不敢只身路径行刑场,他总觉得那名小喇嘛的魂魄没有远去,只要一踏上那块地方,仍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似的。事实上,他早已远去,与这片土地再无任何瓜葛了。
第三世疯僧
大地龟裂,寸草不生。
目所能及的东西,都已争抢着吃完,就连棉袄里的棉絮,也一点点撕开来果腹。吃了这些不能消化的‘食物’的饥民,骨瘦如柴的身子上,悬着一个浑圆鼓胀的肚皮,至死不化。
疯疯癫癫的小和尚倚在金光灿烂的寺庙门口,他说:“把寺里的大佛像敲碎吧,那里有食物。”
路过的人们听见了,都摇着头说:“这小和尚是真疯了!”
小和尚嘻嘻的笑,不再说话了。即使困苦如斯,饥民们依然坚持天天前来寺庙烧香拜佛。他们渴望金光闪闪的佛祖,能够降下甘霖,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这样虔诚的祈祷连续进行了十多天,人们先是在庙里拜,后来又发展至在寺庙周围拜、在尘土飞扬的家门前拜,尽管如此虔诚,祈祷却没有任何效果。
和尚们济济一堂,面对灾难,他们也拿不出更有效的办法,想要舍弃这里,另觅道场,可是一寺的黄金又不会跟着他们走;想留在这里,又不知灾难究竟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况且寺里的储粮也不多了。
几番商议之下,他们决定将一切交给上天,恳求伟大的上苍尽早结束这场旱灾。和尚们嗡嗡的念经,转角处有一个清秀的小和尚,手里拿着一个木鱼“笃笃”乱敲,嘴里念的却是:“把佛像敲碎吧!把佛像敲碎!”他的声音混杂在和尚们的念经声中,特别明显。
人们终于不耐他的捣乱,喝道:“慧世!别胡闹!”
被称为“慧世”的小和尚扔掉木鱼,摸着自己的光头嘻嘻的傻笑。
至夜,所有人都睡了,他却独自一人站在佛像旁边念经。直至夜间慧世念着念着,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整个大殿只闻他均匀绵的长呼吸声,好像是睡着了。
次日清晨,他猛的睁开了眼睛,“嘻”的笑了一声,光着脚丫跑了出去,一到夜晚,又回到这个地方念经,念完站着就睡。大概有十几天了吧,从未有人见他坐下过,从早到晚,都是站着的。
有天夜里方丈疑惑不解慧世这做法:“慧世!你白天在法会中捣乱,不肯好好的念经,此时却来做什么?!”
慧世笑道:“白天是一个多心的法会,我怎能跟着他们瞎念,搅乱我的清净心?”
方丈问道:“他们念经声齐的很,何来多心?”
慧世嘻嘻一笑,道:“他们念经时,有的想着恳求佛祖降下大雨济世,有的想着佛祖赐下粮食,帮助寺庙渡过难关,有的为自己的前途着急,有的忧心明日有没有饭吃……这岂不是多心?这样念出来的经,还不如小和尚我静心宣出来的一声佛号功德大呢,佛祖你就受用了罢。”
方丈倒是喜欢他这个性子,却佯怒道:“你好大的口气唷!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指使信众敲碎佛像?”
慧世那满脸近似疯癫的笑意,在瞬间收敛了,垂眉低目的道:“佛陀在世时,是反对信众为自己塑像的。因为他怕人们将金身泥胎误当本尊,而耽误了对经文的参悟,对内心的修行。我们寺庙的佛像,是纯金打造。虽然年头不好,倒也值几个钱,只要大家合力打破了这座像,每人拾一块金子,趁着自己还有力气走出荒地,就能活命……”
慧世像是感应到了方丈困惑,微笑着说:“佛陀爱众生,他的爱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我们常说,喜、怒、哀、乐,是一种情绪,不管它们来时是多么的汹涌澎湃,很快又会消失。这也是‘快乐’之所以称为‘快乐’的原因。真正能够持久维系的,是法喜。这是本初的智慧被佛法引导出来后,所达到的一种圆满之境。届时,不会因外部环境的改变、自身的境遇顺利与否而忽喜忽怒,忽悲忽怨,处在一种通达的状态之下。此时,对众生源源不断的仁慈之爱就会升起……我说的太快了吗?”
说着慧世又双手合十,以清平庄严的法音道:“人们常常将刹那生灭的‘感觉’,误当成‘爱’。更可怕的是,有些人会打着爱他人的幌子,实现一己之私利。这些人不知道付出的喜悦,只知道一味向他人索取。当别人的反应不能符合他们的要求时,他们就会不停的抱怨世上所有的人都不爱自己。像此类的那不是爱,是颠倒了的痴嗔。只有让他们充分认识到自己,勇于承认自己的不足,才有可能破除我执,真正了解到什么是‘爱’。”
狭小时,只容的下某个一闪而过的意念;宽大时,却能装进三千世界。直到数载后那名疯和尚四肢平瘫仰躺在地,奄奄一息。
“我这一世的生命即将结束了。”慧世喘吁吁的说,面上沉重的污垢也掩藏不了他的脸色,鲜血从破衣烂衫间浸透出来。
佛祖现身慢慢的走了过去。“金蝉子,你想要拯救的人们负了你,难道你不觉得心痛吗?即使你在这人世辗转千年,轮回百世,他们依然不会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改变!你不难过吗?不生气吗?”
“佛祖,您说要渡众生,但也从未要求众生的回报。”慧世咳出一口血。
佛祖走过去,一把拔出插在他胸口的短刃。一副别样的场面,在他眼前闪现。“杀了他!疯和尚!”
“杀了他!!”
“就是他,他给我们带来的灾祸!!”“他惹佛祖生气了,杀了他!!!”
慧世望着头顶的佛祖,无奈的笑笑。尔后又补上一句:“持戒会变成驴子,破戒则成为人。”说完这些,慧世腌脏的外貌完全变化了,变的清净而美丽。
佛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慧世,以智慧济世的菩萨。
第四世文僧悟道
这一世,金蝉子生为江南才子,年少出家,法号慧明。他博览群书,辩才无碍,却总觉得经文中少了什么。
三十岁那年,他决定西行取经。一路讲经说法,引人向善。至流沙河畔,见一赤发妖人在河中兴风作浪,吞食过往行人。
“施主为何造此恶业?”慧明立于岸边,声音平和。
妖人冷笑:“和尚,我生前也是修行人,因持戒严谨却反遭恶报,死后成这流沙河妖。你说,善有善报,为何我不得善终?”
慧明道:“因果通三世,非一眼能穷尽。放下怨恨,方能超脱。”
“超脱?我偏要留在这流沙河,让所有人都尝尝被命运捉弄的滋味!”妖人狂笑,掀起巨浪。
慧明静坐河畔七日,诵经不停。第八日,他轻叹:“我渡不了你,非你难度,是我智慧不足。愿以此身,证我慈悲。”
言毕,跃入流沙河,被妖人所食。临终顿悟:佛法不是说服他人的道理,而是身体力行的实践。
金光闪现,佛祖身形显现云端:“金蝉子!九世轮回,你可曾后悔?可曾寻到到你所想要的道?”
金蝉子魂灵微微一笑:“红尘一遭,总有答案。无论经历多少,弟子此心不悔。”
如来的目光深处闪过一丝赞许,却仍道:“这最后一世,你若仍执迷不悟,将永世不入轮回。”
金蝉子合十行礼:“但求心安,不问结果。”
第五世苦行僧侣
这一世,金蝉子生为贫苦农家子,自幼出家,法号苦智。他坚持头陀行,穿粪扫衣,食百家饭,苦修三十载。
四十五岁启程西行,一路赤足而行,以苦难体悟人生。至流沙河,见河妖依旧为患。
“大师不惧死乎?”河妖笑问。
苦智平静回答:“生死如衣换衣,何惧之有?施主困于河中多年,可曾找到想要答案?”
河妖默然片刻:“我只知众生皆苦,佛法空谈。”
苦智道:“苦是实相,但非全部。我一路行来,见母亲为儿舍食,农夫分水救渴,孩童共享野果。苦中有慈,暗中有光。”
“光在何处?”河妖突然激动,“我在此河四百余年,见无数人面兽心,口诵佛号却心怀鬼胎!”
苦智微笑:“你见他人过恶,因而自苦;我见点滴善行,因而心安。心净则国土净。”
河妖怔住,旋即怒道:“花言巧语!”掀起巨浪吞没苦智。
临终顿悟:苦行若非出于慈悲,只是另一种执着。
佛祖再现,同样问答,金蝉子同样回答:“但求心安,不问结果。”
第六世智慧僧师
这一世,金蝉子生为寺院学僧,过目不忘,辩才无双,法号妙慧。他年轻时便以智慧闻名,却总觉得智慧背后缺少什么。
四十岁西行,一路以智慧化解纷争,教导众人。至流沙河,河妖早已等候多时。
“和尚,前几世你都未能渡我,此番有何新意?”
妙慧安然坐下:“不渡你,只与你论道。你说佛法不公,请问何为公平?”
河妖嗤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便是公平!”
“若此,世间早该太平。”妙慧摇头,“因果复杂,如网交织。你只见自己善行未得善报,却不见你如今所作恶业,正让他人承受你当年之苦。这不正是你最初反对的不公么?”
河妖愕然,良久无言。
妙慧继续:“执着于公平,本身便是无明。慈悲超越公平,如同父母爱子,不计回报。”
河妖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旋即又被怨恨淹没:“太迟了!我已造业太重,回不了头!”
浪涛吞没妙慧前,他顿悟:智慧若不能化解心结,只是华丽枷锁。
佛祖再现,问答依旧,金蝉子答案不改。
第七世慈悲比丘
这一世,金蝉子生为医家子,自幼习医,出家后以医术济世,法号慈心。他相信行动胜过千言万语。
五十岁西行,一路治病救人,不言而教。至流沙河,河妖竟有些疲惫:“和尚,又是你。”
慈心微笑:“施主,我可为你疗愈心中伤痛?”
河妖大笑:“我心无伤,只有恨!”
慈心不答,只是日日在河边采药治病,救助被河妖所伤之人。有时还将草药留给河妖:“此药可止痛,若你需要。”
三个月后,河妖忍不住问:“为何以德报怨?”
慈心答:“不是以德报怨,是本该如此。医者治病,不分善恶。”
河妖沉默许久,第一次未吞食慈心,但慈心仍在渡河时被暗流吞没。
临终顿悟:慈悲若不是智慧引导,可能纵容恶行。
佛祖再现,金蝉子依然不悔。
第八世中年求道者
这一世,金蝉子晚生出家,四十五岁才披上袈裟,法号觉真。他经历过世俗生活,明白人心复杂。
五十五岁西行,不说法不论道,只与人同吃同住,体会人生。至流沙河,与河妖闲聊家常。
“你做过人吗?”觉真问。
河妖愣住:“当然做过。”
“做人苦吗?”
“...苦。”
“为何苦?”
“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觉真点头:“是啊,众生皆苦。你在这流沙河四百年,可少些苦?”
河妖怔然,第一次流下泪来:“更苦...但我已不知如何不苦了。”
觉真道:“苦因为执着,放下即解脱。”
“放下?”河妖突然怒起,“说得轻巧!”浪涛吞没觉真。
临终顿悟:理论上的解脱,对实际痛苦的人而言,有时是一种侮辱。
佛祖再现,金蝉子微笑:“每一世我都更明白一些,但还不够。”
第九世老僧初心
这一世,金蝉子生即出家,历八十寒暑,法号本然。他不再急于西行,而是在山中静修,直到白发苍苍才动身。
至流沙河时,已老态龙钟。河妖见了都惊讶:“老和尚,你这一世似乎无所作为?”
本然微笑:“无所作为,或许也是一种作为。”
他日在河边静坐,不与河妖论法,不试图渡化,只是存在。有时吟诗,有时赏月,有时只是看着流水。
三个月后,河妖忍不住问:“你不试图渡我了?”
本然摇头:“我连自己都未渡,如何渡你?我只是陪你看看这流沙河的水,挺美的。”
河妖忽然泪流满面:“八百年来,第一次有人陪我看河。”
本然说:“众生孤独,所以需要彼此陪伴。佛法或许不是答案,而是陪伴我们寻找答案的过程。”
那一夜,本然安详圆寂于河边。河妖没有吞食他,而是让河水轻轻带走他的身体。
临终顿悟:真正的慈悲不是改变他人,而是理解与接纳。
终问
九世光影在云端流转,佛祖金身映照大千:“金蝉子!九世渡人反被负,可曾寻到你要的道?”
金蝉子真灵从万象中凝聚,合十微笑:“第一世见众生皆苦,第二世见法不可说,第三世见佛本是心...直至第九世方知:渡人原是渡己,质疑亦是虔诚。”
如来指尖因果线忽然明亮:“这第十世,劫难重重,可能持心不移?”
金蝉子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包含着九世人生的所有悲欢离合:“红尘一遭,总有答案。无论经历多少,弟子此心不悔。”
如来的目光深处闪过一丝赞许,却仍道:“这最后一世,你若仍执迷不悟,将永世不入轮回。”
金蝉子合十行礼:“但求心安,不问结果。”
佛祖轻轻颔首,袖袍一挥。这一次,金光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紫气,那是观音大士暗中注入的一缕慈悲。
就在金蝉子真灵即将离去的刹那,佛祖指尖微动,一道无形的因果之线悄然改变。
十世轮回,终将不同。
①:女性出家时,为了帮助她们忘记自己的色身,均用男子的称呼。
②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这句话是明代王阳明所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金蝉疑法入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