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三日后，巴陵城门前。

一辆看似朴素的马车顺着稀稀落落的人流驶入城内。

“老爷，巴陵县到了。”一路行来，经过的城门不少，驾车的守财早已轻车熟路地回过头去请示，“您看我们接下来如何做？”

沉默片刻，挂在车前的帘子被轻轻拉开，程赋辰温冷的视线扫过窗外，随后淡淡开口：“去巴陵县衙。”

“好嘞……诶？”守财扬了扬鞭子，应下后反应过来，颇有奇怪地问，“老爷这是不打算隐瞒身份了吗？”

“既是朝廷密旨，想必那巴陵县令也已知晓，如若再瞒下去，于我们无益。”车上的声音清清冷冷，带着一贯的理智，“更何况，陆将军押物资南下与我们交接，到时候看的就是这仆射令。”

“大人果然深思熟虑。”守财抓着马缰，口中赞叹道。

马车不疾不缓地徐徐前进了一段时间，却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车内的男音带着一股浅浅的低沉清疏，问起话来并不焦躁。

“老爷，”守财的声音自车外响起，隔着一扇木头，显得有些闷闷的，“外头有人施粥呢。”

“三姑娘还是一向这么善心啊。”

“多亏了县令大人和几位姑娘们，我们这帮人才不至于被活活饿死！”

“可不是嘛，明明自家口粮也紧，却还是舍得给我们发粥……”

“灾难显人心啊！”

“就好比那些个何家赵家钱家，只顾自己赚钱，从来不管我们这些百姓的死活……”

天光之下，一个简陋的施粥棚，衣衫破烂的难民们团团围在旁边，有的埋头喝粥，有的聚在一处，感慨地聊着天。街景依然有洪水侵蚀的痕迹，但与潭州城截然不同的是，这里的每一个百姓虽苦，但人人脸上都有真情流露，甚至聊到“县令大人”时面上还带着笑容。洪水猛兽并没有使他们丧失最为宝贵的东西——希望。

“大娘，这是您的粥。”孟篙并不像寻常世族小姐，粥香袅袅中，她灵动的身影带了几分烟火气，阳光洒下，她抬眸，一颦一笑显得极美。

手里的粥被接过，衣着朴素的大娘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周遭的空气一时有些寂静，孟篙余光一瞥，便与车中的视线对个正着。

程赋辰就这样打量着她，惊疑、探究、温冷，以及……暗藏的一丝欣赏。

二人相对无言，一眼万年。

“苍兰，帮我掌个勺，”她回过神来，将手中木勺塞给身边不明所以的丫鬟，狡黠地冲她眨眨眼，“我得忙着带人去爹爹那报道呢。”

“原来是上京右仆射大人，下官有失远迎。”在程赋辰掏出仆射令自证身份以后，孟霁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连忙起身行礼，暗中瞪了孟篙一眼。

“孟大人客气了，”程赋辰微微一笑，浅浅回了一礼，“本官来此是奉圣谕，调查湘地水患因果，身份未曾如实与他人相告，孟大人勿要怪罪。”

“岂敢！”孟霁诺诺应下，叹了口气，“几日前朝廷已飞书传信至巴陵，救灾物资之事下官已悉知，想必陆大人还在路上，只是我地余留的粮资委实不多了……”

孟篙想到身边人隐瞒身份一事，心中余火未消，但眼下也顾不了多少，斜了程赋辰一眼，开口补充道：“我地商贾大族众多，但对于出资赈灾一事都借口推诿，漠不关心。就连街边设的施粥棚，都是我爹用家产垫的底。”

“之前听路边百姓有闲谈，”程赋辰不置可否地轻轻颔首，“便对何、赵、钱三家略有耳闻，可是有什么关联？”

“……”父女二人双双对视，一时无言。

好半晌，孟霁硬着头皮开口：“不怕大人见笑，此三者，是我巴陵乃至整个荆楚之地最负盛名的富贾商族其中几家——”

一番解释后，程赋辰终于明白了大概。

荆楚之地多富户，许多县城官商相护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而其中，又以何、郭、赵、林、钱、马、吕、丁八大家族为核心，何家、赵家、钱家正是盘踞于巴陵。原本是三家制衡，几年前，何家不知怎的交了好运，出了一人在潭州城为官，只手遮天、呼风唤雨，此人也就是如今的潭州县令何齐正。从此，何家一跃而起，成了巴陵县城的地头蛇，赵、钱二家居于其下，听从摆布。

如今洪涝成灾，主要便是那田巡抚与何县令沆瀣一气、贪污银饷，所铸堤坝不严导致。

湘地巡抚田志启升官之际，自然不想横生枝节，何齐正是他提拔起来的，对其唯命是从，自然也就对本家下死命令不可参与赈灾一事，加之商人多贪，多数抱有“汝未为之务余何需为也”的心态，相互推脱，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提此事。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孟霁轻叹一声，望向低头沉思的程赋辰，“陆大人带赈灾银两在此地交接可能还需等一两日，程大人若是不嫌弃，便先在鄙府将就一下吧。”

程赋辰沉吟片刻，略略颔首：“也好。”

——我倒要会会这帮商贾中人到底是何名堂。

翌日，巴陵街道旁，两个人影缓缓走过。

“也不明白爹爹怎么想的，堂堂上京城一品右仆射大人，便衣体察民情，居然还要小女子在旁边陪着。”被骗了这么多天，孟篙心里不怎么好受，抬头望天，嘴上颇有些阴阳怪气，“你说是吧，带银子财物来赈灾的程大商人？”

“可不是阴错阳差，堂堂荆楚第一‘美男子’，扮作乞儿前往边地，竟也要找人作陪北上京城。”程赋辰心情颇好，睨了身侧人一眼，唇角微勾，“你说是吧，女扮男胆大包天的高小乞丐？”

“……”饶是孟篙再如何古灵精怪、牙尖嘴利，一时半会儿也憋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在“荆楚第一美”的称谓上，孟小姐倒也确实没有说谎。在巴陵人人皆知，县令孟大人三个女儿姿容上各有千秋，大姐娴静文雅，二姐飒爽英姿，但总体来说，三妹孟篙明眸皓齿、落落大方，更上一层楼。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渠出鸿波。这般气质美人，放眼整个湘地，亦是数一数二。

“本姑娘身正不怕影子斜，‘荆楚第一美人’之名人人称道，怎的？”孟篙赌气似地挺胸抬头，强撑着自勉道，“从小到大，光是说媒的红娘就能踏破我家门槛！扮成乞丐也是全天下最风神俊朗的乞丐……诶，你，你干什么？！”

程赋辰停下脚步，俯下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她。把孟篙看得心里发毛，才温声开口：“你想嫁人？”

语调如暖玉，双眸似冷潭。

“……没、没有。”孟篙不适应地移开眼睛，声音磕磕绊绊，“大姐嫁人了，二姐远赴他乡，我要是再出嫁，爹娘膝下便没了陪伴。”

“我若成亲，恐怕也只能招赘婿了吧……”

“公、公子，求求您救救我家郁儿吧！”

一个声音自远处响起，中断了程赋辰飘到九霄云外去的思路，二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跪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颤巍巍地想用沾满污垢的手扯面前一个锦袍男子的衣袍：“我相公前不久饿死了，留下我娘俩相依为命……郁儿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求求您开恩，赏点……”

话没说完，便被一脚踹倒在地。锦袍男子面露嫌恶，拍了拍差点被攥住的衣角，倨傲地冷哼一声：“什么阿猫阿狗也敢跑到小爷面前撒野？钱子林？！！”

“何兄莫怪，是钱某疏忽了。”

被点到名的男子原本唯唯诺诺地跟在他身后，看到何戌意的眼神顿时站了出来，又在那妇人身上踹了两脚，还嫌不解气地大骂：“臭婆娘！何少爷何等尊贵，也是你攀附得起的？！还不给我滚！！”

妇人倒在地上，怀中紧紧护着孩子，咬紧牙关，泪眼朦胧却一声不吭。

两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少爷公子走远了，似乎多待一下都作践了他们金尊玉贵的身份。倒是后面还跟着一人，眉眼相较温和许多，望着他们的背影，俯下身来，轻轻把妇人扶起，拍了拍背上的污泥，将一贯铜钱无声地放在她手心上。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孟篙对着那两人背影眼中愤恨，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朝廷官员个个为水患操碎了心，这些个富户少爷倒活得比官爷还滋润！！”

程赋辰心中亦是不满，微微抿唇，他远远眺去，目光清冷：“那是何人？”

玉手白皙，指着小声安慰妇人两句之后又匆忙赶上前二人的温和少年。

“那人似乎是赵家的，让我想想……”孟篙单手托着下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灵光一现，以拳击掌，“我想起来了——是赵无歌啊！”

说罢，她回眸望向身边的程赋辰：“此人可谓是这群富家纨绔中的一股清流了吧。”

右仆射大人垂眸看她：“愿闻其详。”

本章出场人物：

学生：zwg共1人，总计37人

老师：0人，总计3人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渠出鸿波。”——选自《洛神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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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