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过年还有些时日,街上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商铺和小摊小贩也已经开始兜售过年的春联福字,大红的颜色衬得青砖黑瓦都明艳起来。
小孩子被父母或者长辈紧紧牵着,但还是架不住他们往小货摊边跑,拨浪鼓、风车、泥人、套娃——,每一个都吸引着孩子的目光。被关了很久的孩子终于可以释放天性,干净清澈的声音将街道沉闷一扫而空。
糕点和糖果也摆上了货架,香香甜甜的味道冲击着人们的味蕾,犹豫再三还是包上一份带回了家。
沈时到医疗处时,门口已经贴上了福字和春联,每个人脸上的笑意都要藏不住了。里面的大夫和药童一看到沈时,纷纷跟他道谢,沈时被谢的满脑子问号。
他回头看看铭十三,对方也一脸茫然。
一直到了内庭,看见地上摆放整整齐齐的米面肉,才知道他们为什么高兴了,但是为什么要谢谢自己呢?!沈时围着那堆物资打了几个圈圈,也没想明白。
“花大夫,这个谁送过来的?”
花琅眨了眨眼睛,故作震惊:“不是你命人送过来的吗?”
“哈?”沈时手指着自己,懵逼道:“我?”
花琅用力点了点头,肯定答:“嗯。”
沈时一脸清澈:“确定是我?”
“哎呀——,你是不是内伤加重,脑子糊涂了。”花琅一拍大腿,满脸焦急:“快快快,让我来把把脉,你看你都糊涂成这样了。”
“我——,我没有。”
沈时弱弱辩解,但是语气很微弱无力,只要花琅再加把火,他就能坐实自己脑袋糊涂的事实。
虽然现在每天都在喝药,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出现一些状况。花大夫的医术他是信任的,毕竟很多病人都能在他手下痊愈康复。
但唯独自己,每天按时吃药谨遵医嘱,好像身体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不适,虽然很多时候不明显,自己也没当回事儿。
但事实就是事实!
看着一脸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脑袋糊涂的沈时,花琅收回舔火的戏耍,说出真相:“王爷派人送过来的。说是沈公子体恤大夫和药童的辛苦,特意让人送过来。”接着又高兴的说:“每人五斤大米,五斤白面,两斤肉,还有一斤糖呢。”
听到这话,沈时略微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红润,微微恼道:“花大夫,你这人太坏了,以后不许这样了。”
“你怕啥?我的医术你还不知道,有我在你放心。现在也没什么事情,正好给你把把脉。”花琅转身走到案前,示意沈时也跟上。
沈时还有些恼,但还是听话的跟上去了。
每日的例行问诊,沈时都能背出花琅接下来的话,什么‘多加调理’、什么‘脉象如常’等等,含糊其辞不明就里说了等于没说的话。
他无聊的四处打量,没注意到花琅紧皱的眉头,还有眼里越来越重的担忧。沈时的毒似是比之前严重许多,之前还是很微弱,现在一下子就递增了,而且毫无预兆。
就像山体滑坡泥石流,先是落几个小石子,然后就是大石头滚落,接着就是树木倒伐,最后整个山体无可挽回倾斜而下,将下游所有一切吞噬。
花琅收回手,一瞬间就换上故作轻松的表情,还没开口,沈时就抢答了:“脉象如常,多加调理。”还配合着摇头晃脑的动作,看着甚是有讨打之嫌。
“滚滚滚——。”花琅收拾好脉枕:“赶紧干活去。别以为病人少了,就可以轻松了。”
现在药材准备的很充分,除了朝廷补给,他们也会自己上山采药。库房里都被塞的满满当当,只需要时不时拿出去晾晒下,以免受潮。
不过幸好每日天气都不错,大多数晴天,房间内也比较干爽。需要晾晒的药材量不大,沈时也乐得轻松。
将要晒的药材全部平铺在竹匾内,稍微松松,让药材间更加通透,好让阳光晒得更加均匀。
做好这些事情,沈时就闲了下来。搬了一把躺椅,往太阳底下一放,悠哉悠哉晒起来太阳。
冬天的太阳是温柔的,它总是无声温暖着世间,却不大张旗鼓的告诉你。你知道它的存在也索取它的温暖,但它却是默默付出不求回报。
在躺椅上晃着晃着,把沈时都晃得有点困了,眼皮子也有点打架的趋势。眼睛刚要合上,一声脆生生的师父,将他的睡意打断。
他眯着眼,看向门口。
“沈时哥哥。”
一个头顶两个圆圆发髻的小孩儿冲到他跟前,两个圆溜溜大眼睛满是欢喜。
“小童啊,你怎么来了?”沈时坐起身来,摸了摸他的发顶。
一旁的铭十三打趣道:“肯定是听说有糖吃,才来的。”
“才不是。”小童反驳:“十三哥哥坏,乱说话。”
铭十三继续逗着小童:“那你说是什么?之前都不怎么来的,今天还特意跑一趟,不是为了糖,是为了什么?”
“我才不是。”小童对着铭十三抬起手,作势要打他:“你再说,我就要打你啦。”
“哎哟——,我好怕啊!小童要打人啦!”
“你——,”小童气的脸都红了,眼珠子一转,看见花琅进来,立马跑过去抱着他,带着哭腔:“师父,十三哥哥欺负人。”
铭十三:“唉——,不待这样子的啊。”
花琅抱着小童,轻声安抚:“小童受委屈啦,那我们罚十三去搬药材,搬整整一车,好不好。”
小童嗯了声,转过身来对着铭十三做了个鬼脸。脸上甚是得意,要你欺负我!!!
沈时对着小童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小童今天怎么来啦,是想师父了吗?”
“给师父送衣服,还有想沈时哥哥。”
铭十三:“不想我啊。”
小童直接拒绝:“不想。”
铭十三:“我有糖吃哦。”
小童咽了下口水,还是拒绝:“不想。”
铭十三:“我有一大袋糖和点心哟。”
说不想吃不到糖,说想又会被铭十三戏弄。小童表情复杂,内心挣扎好一会,抿着嘴头一抬斩钉截铁意志坚定:“不想。”
“好啦好啦。”沈时打着圆场:“十三哥哥逗你的,我们不跟他一般见识。走,我带你吃糖去。”
“沈时哥哥最好啦。”
沈时见药材晒得差不多,便对小童说:“我先把药材收拾好,然后带你去逛街,好不好?”
“嗯嗯,我帮你。”
沈时牵着小童,小童手里举着糖葫芦。铭十三怀里抱着满满当当一大堆吃食和小玩意儿,都要抱不住了,都是给小童买的。铭十三抗议过,但是一有异议,小童就哭,铭十三只好妥协。
街上的人也都认识小童,看见就热情的打招呼,有的还会送吃的和玩的给他,这就让铭十三雪上加霜。怀里的东西摇摇欲坠,铭十三欲哭无泪,早知道就不逗他了。
沈时看着忍笑不已,自己也觉得有点累了,便提议道:“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下吧。”
“好啊好啊。”铭十三赞同的不能再赞同。
椰子盏、糯米凉糕、蜜饯龙眼、荷花酥、糖蒸酥酪、九层糕、四色酥糖、橘皮汤、杏酥饮、翠玉豆糕、蜜仁糕。
满满一大桌子,小童眨眨眼,不敢相信:“这都是给我点的。”
“对,十三哥哥给你赔罪,特地跟你点的,你原谅他好不好?”
小童傲娇哼了声,算是小人有大量,原谅他了。嘴里塞着荷花酥,匆忙嚼了几下就吞下去,小声发问:“我可以带给师父吗?”
沈时欣慰地说:“小童真孝顺!我们走的时候再打包一份新的给师父。”
“不用不用,”小童赶紧拒绝:“这些我都吃不完,别浪费了。”
沈时:“没关系,你十三哥哥有钱。”
小童瞟了眼铭十三,语气傲娇:“算了,给他省点。”接着又欲盖弥彰解释:“我可不是心疼他的钱啊,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浪费。浪费粮食可耻!”
铭十三:“谢谢小童弟弟体恤。”
出酒楼的时候,铭十三终于是无物一身轻,所以东西都交给侍卫分担掉了,每个人提一点,其实很轻松。
小童则自己提着打包给花琅的糕点,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
可能是太久都没这么闲适热闹的时候。街上的人,不减反增。侍卫将他们围在里面,沈时牵着小童的手,小心在人流中穿梭。
小童很疑惑,为什么要把他们围起来,这样子他们还怎么和别人打招呼看新奇东西啊。他扯了扯沈时的手,小声道:“沈时哥哥,为什么要把我们围起来?”
“街上人太多了,怕冲撞了。”
沈时尴尬的解释,虽然这个理由很不充分也不合理。小童自小在这条街长大,冲撞个啥呀,都是街坊邻居的。其实对这种做法他也是抗议过的,但是之前被绑架的事情,让魏闻寒心有余悸,说什么都不同意撤掉这群侍卫,而且每次到人群密集区,就得被层层围住,确保自己的安全,这其实挺尴尬。后来渐渐得他也就习惯了,今天被小童一问,内心的尴尬微微泛起。
只能胡扯说:“保护糕点,不被碰坏了。”
小童想想觉得有道理,点点头,将手里的糕点紧紧护在怀里。
“师父师父——。”一看到花琅,小童就飞奔过去,献宝一样的举着糕点往他手里塞:“师父,里面的糕点好好吃,你快尝尝。”
“小童真乖,这么多糕点呀。那我可得好好尝尝。”花琅摸着小童的脑袋,眼里满是慈爱:“起风了,我们先进去吧。”
“嗯嗯。”
内庭里只剩几个药童在煎着药,处理药材。堆放的米面肉也不见了,应该是都分发下去了。
“我让他们都回去了,现在也没什么病人。多陪陪家人也挺好。”花琅解释。
“师父不回去吗?”
“小童现在不就陪着师父吗?”
“也对,师父在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小童拿着一块荷花酥就往花琅嘴里送:“师父,快吃,可好吃啦。”小童又拿出拨浪鼓这些小玩意,跟花琅分享:“这些都是沈时哥哥和十三哥哥给我买的,可好玩了。还有还有——,”小嘴巴叭叭个不停,好像要把之前欠下话一次性补齐:“还有灯笼,福字,春联。哦,对了,我今天在街上叔叔婶婶送了我好多东西,我都有说谢谢。回来的时候,沈时哥哥的侍卫特意把我和沈时哥哥围在里面,怕碰坏点心呢——。”
沈时觉得自己的尴尬症复发了,赶紧打断小童的话:“说着玩儿的,呵呵。”
小童一脸疑惑:“不是吗?那为什么要围起来,围起来就不能和别人打招呼了,也不能看好看的东西。”
“额,这个嘛!”
沈时也不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怀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街坊邻居是坏人吧。
花琅接过话题:“这个是防止有坏人的。”
小童更加疑惑:“坏人?”
花琅继续解释:“在医者眼里,人分为病人和正常人。但是在其他人眼中可能分好人和坏人。”
“好像有点明白。但是叔叔婶婶不是坏人,他们给我好吃的。”
“你现在还小,”花琅摸着他的头:“以后我在慢慢教你,世间不是只分好与坏,就像有的好人会做坏事,但是也有坏人会做好事。”
小童认真点点头:“嗯,好吧。那师父一定要教我。”
“嗯。”
“那师父你什么时候回家,贴春联我够不着。”
“这——,”花琅一下愣住了,现在医疗处就剩他一个大夫,脱不开身。其他的大夫刚刚才跟他们说不急,多休息几天没关系,现在又把他们叫回来也不合适。只能含含糊糊:“过几天吧,过几天我就回家贴春联,好不好?”
“那你要记得。”
花琅嘿嘿一笑:“记得记得。”
心虚的连自己都不相信。以前只要碰到疑难杂症或者其他紧急的病患,他总是把自己的家事抛到脑后,还好有小童,小小年纪早早当家。都要忘了他其实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要不这样吧。”沈时看出花琅的为难,自告奋勇说:“我们去吧,我和铭十三还有这么多侍卫哥哥一起帮你,好不好?”
“真的?”
铭十三拍了拍胸脯:“保证给你贴得漂漂亮亮的。”
沈时:“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花琅感激的看了一眼沈时,对着小童说:“去吧,等我回家就能看见漂亮的春联了。”
刚到巷子口,就看见小童家门口趴着个人,衣服破破烂烂到处是补丁和口子,头发杂草一样披散着,盖住了脸。隔得老远还能闻到身上散发出来难闻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捂住鼻子。
小童准备跑过去看看,被沈时一把拉住:“先别过去。”
“没事儿,”小童安抚解释:“那个人我认识,是我们这里的一个呆子。他爹娘在世时就呆呆傻傻的,虽然经常跑出来但是没有害过人。后来他爹娘去世了,他就整天待着屋子里不出门,叔叔婶婶就经常给他送些吃的。他身体不舒服了,就会跑到这里找师父给他看病。”
沈时惊讶:“你这么了解?!”
“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他以前经常这样子?”沈时还是不放心。
“也不经常。”小童回忆了下:“就偶然,那时候都是师父给他看诊的。放心,这大冬天的估计也就是伤风感冒。”他拍了拍胸脯:“我可是师父的嫡传弟子,手到病除。”
小童走过去,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喂,醒醒。醒醒。”好一会都没见他醒,心里一惊,不会是死了吧,赶紧将他翻过来。
沈时他们正准备过去看看什么情况,就看见小童脸色一白,声音尖锐得刺耳:“别过来。”
那人身上都是脓疮!脸上、脖子、手,没有被衣服盖住的地方,都是密密麻麻的脓疮,一个个圆鼓鼓的很饱满,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撑破。还有的已经破了,流出来的浓汁粘在皮肤头发上和衣服上,像鼻涕一样黏黏糊糊。
小童抬起头,眼里满是恐惧,嘴巴抖着:“快,快去叫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