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南韫几乎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到的九林。每当周恪言的目光落过来,她总下意识地偏开视线,心跳如远处飘忽的云。
抵达酒店,放下行李,稍作整理,一行人便出发前往高氏。
高氏坐落于城市中心。电梯升至十八楼,他们在会议室见到了高华健——高氏如今的实际控制人。
高华健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与周向松私交不错,南韫跟他也有过几面之缘。
出发前,周恪言便交代,这次的方案由南韫主讲。她隐隐觉得不妥,可他并未给她拒绝的余地。
她刚打开PPT,高华健就认了出来:“你不是阿砚那小子的女朋友吗,你叫——”
他一时卡壳,周恪言却从容接话:“高总,这位是南韫,A大心理学院的研究生,是我们此次项目企划的重要成员,稍后的汇报将由她负责。”
高华健略显诧异,似乎不解他为何刻意重新介绍。
南韫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不同。
周砚向别人介绍她,一般是作为他女朋友的角色出现,别的后缀不过是为他添砖加瓦的陪衬。
而周恪言,却像是有意将她从那个标签中剥离出来,将她自己凸显出来。
南韫不得不为这种细节感到一种幽暗的欣喜与无奈。
她只是一名学生,对高华健而言,她最大的价值或许仍是“周砚的女朋友”可周恪言偏偏只字不提,只强调她的工作能力。
汇报和技术演示都很顺利。高氏本是周恪言提前谈妥的客户,合同很快签下。高华健似还想劝他什么,却被他几句圆融的话轻轻带过。
接下来两天,周恪言又带着南韫三人拜访了好几家公司。
九林是个大都市,许多互联网公司与第三产业汇集于此。借高氏之便,南亭又顺利敲定几项合作意向。
一连三天的项目洽谈终于落下帷幕,他们来九林的规划也超额完成。
南韫对周恪言的佩服已经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这些公司大都发展多年,对周家旧事也略有耳闻,言语间不乏试探甚至暗讽。
但周恪言始终从容温和,持重镇定,仿佛将所有的质疑和诋毁只是一阵风。换作是她,即便表面镇定,内心恐怕早已波澜起伏。
来不及感慨太多,南韫自己也累得几乎散架。原以为这趟出差只是陪同,没想到三天写了两个企划书,做了五个PPT——周恪言的出差费,果然没有一分是白发的。
只是无一例外,那些企划和文书署名中,都多了她的名字,仿佛她也亲自参与了这些项目。
吃完晚饭,众人各自回了酒店房间。
高霏放下东西便不见踪影,南韫独自先去洗澡。
九林比岚城纬度更高,两侧群山环绕,室外已是零下十几度,酒店内却温暖如春。
她洗完澡出来,换上纯棉的长袖睡衣,脸颊被热气蒸得泛红。
刚将头发吹得半干,高霏就兴冲冲推门而入。
一见她便眼睛发亮:“小韫你洗完啦,我跟前台要了两副牌,走,跟我们打掼蛋去!”
“?”
不等她反应,高霏已拉着她走向隔壁房间。
这次出差,南韫与高霏同住。周恪言和傅弛的房间就在她们隔壁。
室内灯光昏暗,只亮了几盏筒灯。周恪言坐在床边,发梢还湿着,水珠顺着脖颈滑进黑色睡衣的领口。他披着白色浴巾,碎发垂额,密密地遮住眉毛,阴影投在眼睑下。
他没戴眼镜,抬眼望过来时,幽深的眼珠在她身上朦胧地游移了一瞬。
南韫很早就发现,他不戴眼镜时,看人的眼神总有些失焦,显得幽暗深邃。
高霏变戏法似的亮出两副牌,雀跃道:“快来快来,今晚我要杀得你们片甲不留。”
傅弛猛地坐起身,一脸惊喜:“真有牌啊,从哪弄来的?”
高霏得意地哼了一声:“山人自有妙计。”
他们出差订的是商务酒店,沙发座椅都相当讲究。高霏嫌弃桌椅面积太小,没有打牌的氛围。
傅弛干脆把自己的床当作牌桌,又拖来一张小沙发,很快清出一片空地。
南韫作为一个被拉过来凑桌腿的人,略感尴尬。
最主要的是,她不会打掼蛋。
周恪言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低声问:“不会?”
南韫点点头。
高霏大剌剌坐上傅弛的床:“那有什么关系,我教你,打两圈就会了。”
南韫坐在沙发上,周恪言坐在自己床上,傅弛盘腿挨着高霏,熟练地洗牌。
手指翻飞间,还炫了一段花式切牌,看得高霏直咋舌。
“傅大少爷平时没少玩啊。”
傅弛边笑边把牌一字排开:“小场面,小场面。”
摸牌之前,周恪言看了一眼南韫:“第一把先明牌玩吧。”
高霏点头,跟南韫说:“掼蛋打法其实跟斗地主差不多,但用的是两副牌,机制也不同,玩家两两一队,最先打完手牌的就是头游,依次为二三末游,名次不同,与之对应的升级数也不同,比方说咱俩一队,我是头游,你是二游,就升三级,你是三游就升二级,依此类推,只有头游方获胜可升级。”
南韫似懂非懂地点头。
“摸牌吧,一人摸一张,先明牌打。”傅弛道。
四人开始逆时针轮流摸牌,摸完就展开放在自己面前。
一共108张,每个人面前放了27张牌。
周恪言抽出一张2,轻声向她解释:“每局都有一张级牌,按照升级数定,第一场打的就是二,二在这一场中是除了大小王以外最大的单牌,红桃级牌可以代替任何一张除了大小王以外的牌组成牌型。”
他们开始缓慢地走牌,每走一个特殊牌型,周恪言便耐心讲解其大小及用法。
傅弛驰骋雀场多年,从没打过这么和谐的局,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周恪言:“老周,这样温柔的牌,你从未对我教过。”
周恪言眼皮都未抬,确认南韫已听懂后,将牌扔进牌堆:“洗牌。”
傅弛怒瞪他,后者双臂交叠,表情淡定,高霏在一旁幸灾乐祸。
南韫不由莞尔:“你们感情真好。”
“那可不,我们友谊的小船全靠我忍辱负重,否则就他这臭脾气,早翻八百回了。”
傅弛恶狠狠地边洗牌,边瞪周恪言。
高霏撇撇嘴:“你忘了自己在美国被抢得裤衩都不剩,老周自己打工赚生活费,还顺带养你的时候了?”
傅弛吃瘪,回嘴道:“你还不是,被美国佬霸凌,还是老周带着我们去给你找的场子。”
他们讲述的留学生活跟荒野求生一样艰难,周恪言在这其中的角色,与他往常表现出来的疏淡简直天差地别。
南韫摸了张牌码进手里:“留学这么危险吗?”
傅弛心有戚戚:“岂止是危险,简直是危机四伏。种族歧视,吸毒人员,难以下咽的饭,和永远空空如也的钱包。”
高霏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小韫,你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周恪言若有似无地扫了她一眼。
南韫码牌的手一顿,抿唇笑道:“我还没想好。”
其实她心里有打算。国内心理学发展尚不成熟,本专业学生出路纷杂,出国读博是很好的选择,她本人也对做学术很感兴趣。
但是能不能拿到这个名额,她并没有把握,如果自费出国读博,她又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与其寻求周砚和周家的帮助,倒不如自己先出去工作几年,再考虑读博的事。
高霏打了张3,“我觉得你挺适合出国读博的,学术能力强,又肯吃苦,没考虑过吗?”
南韫眉心一动,笑容染上涩意:“到时候再看机会吧。”
傅弛打出一张K,被高霏恼怒地拍了一掌,他揉着胳膊道:“如果读博的话,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
南韫轻笑着应下。
几轮下来,南韫逐渐熟悉起来,下手果断凌厉。
连续两个炸弹压得傅弛措手不及,终于败下阵来。
“你走你走,”他纳闷,“开头就扔了两个炸,牌这么好?”
南韫笑笑不语,傅弛忌惮着她手里的炸弹,犹豫不决,再加上高霏虎视眈眈。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只剩一张牌。
要么用掉自己最后一个炸弹,然后裸奔听天由命。
要么放她走,守个二游。
傅弛犹豫再三,还是咬牙过了牌。
南韫打出了最后一张牌,头游了。
这局结束,傅弛才后知后觉地郁闷道:“你只有两个这么小的炸?那你刚开始跟不要钱似的撒。”
高霏笑他:“你以为跟你似的,瞻前顾后。”
傅弛啧了一声:“看着文文弱弱的,打起牌这么狠,一点底牌都不给自己留。”
他啧啧称奇,却不见周恪言垂下眼,遮住眼中如潮水蔓延的笑意。
他若知道,这个文文弱弱的姑娘打起拳来也拳拳到肉,不知会不会惊掉下巴。
南韫弯唇:“我没有大牌,顺序也不好,本就是天崩开局,与其守着烂牌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把。”
这种烂牌打的就是一个心态,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而且她原以为自己最多搏个二三游,若非周恪言关键时刻打出三个二,她还真可能混不过去。
她甚至怀疑,那一手牌,是他故意喂给她的。
傅弛朗声大笑:“这话对我的脾气!”
南韫也跟他开玩笑:“傅总监也挺对我的脾气。”
傅弛摆手:“叫什么总监,以后就叫我弛哥吧,我跟你霏姐罩着你。”
傅弛玩开了之后十分狂放,倒是有几分不羁。
他把牌一字排开,开始摸牌。
高霏嗤笑:“还哥呢,害不害臊你。”
气氛轻松欢愉,南韫也不自觉放松下来,身体微微前倾。
她伸手摸牌,指尖却猝不及防触碰到一片截然不同的温热触感。
那不是扑克牌光滑冰凉的质地。
她视线下移,看见自己的指尖,正轻轻覆在周恪言尚未收回的手背上。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的皮肤下透着淡青色的血管脉络。
而她微凉的指尖就那样唐突地搭在上面。
一小片肌肤相贴的地方,温度仿佛骤然攀升,烫得她难以忽略。
她触电般收回了手,不自然地抿唇,声音微涩:“不好意思啊。”
周恪言动作也顿了一瞬,旋即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他的目光羽毛一般短暂地落在南韫低垂略带绯色的脖颈上,又轻轻挪了开去。
“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