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湜身下的这棵歪脖子树,虽未紧靠着石阶边,但也只相隔了一棵树,肯定会被发现。
但此时动作,在这死寂的林间就算轻功再好,也会被发现,何况,那声音距离她也不算远了。
奇怪的是,薛湜上山途中未曾听见一丝动静,这声音就像是毫无预兆一般,在此间响了起来。
薛湜没有动作,但手却紧攥住早已展开的短剑,双目如炬,严阵以待。
声音还在继续,频率固定,不过每一阵声音之间都留了一段空隙,不知是什么缘故,听上去像是在走一步停一步,并且每次都间隙时间足够长,很难让人忽略掉。
石阶的尽头,逐渐升起半颗黑黝黝的头颅,然后是脖颈,肩部,胸膛......
来了。
正当薛湜觉得那人应该就要看见自己的时候,那半副漏出来的身体,又瞬即匍匐下去,乱糟糟的头发也顺着垂落下去,原先就被头发遮住的大半张脸,现在彻底看不确切了。
那人竟是在跪拜,每行一步,跪拜一次。
这是何缘故,这又是何人?
不,不应该说是人,因为在这个东西的身上,薛湜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阳气,但相反,它也不会是那虎妖,因为连妖气也没有。它身上什么气息都没有,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世间无论是人鬼妖邪,都会有气,气既是一道天然的屏障,也是一道辨别机制。有些邪祟妖物能够做到掩饰身上的气,混淆视线,但却做不到完全隐藏气息。恰恰是因为这一点,薛湜才没有先发制人。
那东西俯下身,头贴在石砖之上,过了三息才抬起来,起身,又继续往上走来,目不斜视,一板一眼的近乎机械。
薛湜握剑的右手攥的太死,已经微微沁出了汗,她目不转睛盯着道上一起一伏的身影,照理来说,那东西早就应该看到薛湜了,但瞧它动作,还是和此前一样,一丝的停顿都没有,到底是没看见薛湜,还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但既然对方没有动作,薛湜也就先按兵不动,或许这东西和那虎妖有什么关联,且看再说。
那东西已经行至薛湜正前,拾阶一步,一顿,又要俯身下去。薛湜就在它侧方,那东西一低头,覆面的头发与脸颊分开,空了一小截,刚好够薛湜的视线穿过。
一张青灰色布满褶皱的脸,上面镶了两个大血洞,里面黑黝黝的,血洞边的皮肉翻起,黑红的血迹从原来眼睛的位置一直蜿蜒到下颌。
薛湜知道为什么那东西没看见她了,因为它的两只眼睛,全都被人剜去了。
不仅如此,那东西的耳腔也有血迹流出,视力听力具毁,五感丢了两感。
一直呆在树上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就因为害怕被察觉,到眼前的线索也要飞。
即便如此,保险起见,薛湜并没有立即从树上下来,等到那人走远了些,她从袖中召出穿云线,这一次却并不迅猛,那线如同游烟一般,卷起那人脚下的一块小石子......
同时薛湜握剑,重心前移,随时就要从树上飞身而出。
穿云线一卷一收,小石子被抛起又砸下,声音不大,但那人正是匍匐姿态,没有足音的山林之中,这动静就显得格外突兀了。但凡那人有一点犹豫停顿,薛湜就会立马解决它,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就该抢占先机。
但那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起身向前。
薛湜终于松了一口气,从树上一跃而下,跟在那人不远不近的位置。
原先薛湜还想着会不会有其他的东西出现,却没成想,一直到顶峰的山门前,都十分顺利。
青晃峰本来就是不大的门派,宗派的大门也修的格外简朴。青色石雕的拱门,开三洞,顶上架飞檐,飞檐并不苍俊有力,只是点缀,娟秀稚拙,存在感不高,如今更是断了一角。正中门洞上有一张同样石雕的匾,上书青晃二字,二字之间裂缝丛生,有一个几近洞穿的凹坑。
十年前,青晃峰主就是被他自己的佩剑吊在这山门前,那佩剑,就钉在青晃二字之间。十年已过,人剑不在,空余这石坑。
那人拜到这山门前,还欲向前,却好像被一层屏障挡住了,好几次前进无果,脚尖像是踢到铁板一样往后弹,但它还是兀自向前,反复十几次才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收回脚,又重重拜了下去。
不过这次它没起身,或者说,薛湜没看见他起身,因为在他贴近地面的那一刻,就消失了,身形像是一股烟似的,飘散着往山下的方向去了。
没成想一无所获,原以为这奇怪的东西能将薛湜带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岂料兜兜转转还是青晃派遗址。
薛湜走近山门,用手触碰了一下,没发现有什么结界,还是说这结界只对那东西起作用?
但薛湜没空细想,拾阶而上,进了山门。
青晃派的屋舍不多,排布也零散,屋子都是些青砖房,现在早就塌的塌了,断的断了,良秀不齐,偶尔也有保存的较为完好的,山门正对着的最为宽大的一间就是其中之一,比起其余的房屋,勉强算得上是“雄伟”些许,或许就是青晃派的正殿了。
同石阶道一样,这里虽空置已久,但不见一星半点草木,屋舍之间连通的小路也还在。薛湜沿着光秃秃的毛路,走到正殿大门前。
或许是十年太久,也或许是本身这屋子用的材料就不够好,薛湜上手推门的时候,吱呀一声巨响,那门晃悠了好几下,震下好些灰,差点直接砸了下来。
大殿内倒是没什么异样,四歪八倒的桌椅,四散的杯盘瓷盏狼藉,腐朽不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帷幔,上面不止是落了灰,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要说奇怪,比起平常荒废的房屋,这里缺了一样东西——蜘蛛网。
看来这青晃门中,怨气实在深重,爬虫草木都不敢上前。
薛湜在屋内绕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居住的痕迹,于是果断退出。
幸好这完好的屋子剩的不多,排查起来也快,不出半个时辰,薛湜就已经仔仔细细将这些房子探查了一遍。意料之中,没有什么线索。
从最后一间房屋里出来,恰巧前院的空地上有一口井,薛湜掀开井盖一瞧,里边居然还有一汪清清的水,便从腰间解下水袋,引了一段水进袋中,又掏出一张符,检验了一下,无毒,又拿出留下的几块糕点,坐在井边啃了起来。
中午在云门汀那顿饭吃的戛然而止,又加上奔波了这许久,肚子里早就空荡荡的了,反正眼下正好有水,就先填饱肚子再说。
时间赶,薛湜几乎是没怎么嚼就顺着水将食物吞下去了,没过一会儿就吃了个干净,于是起身将那木质井盖又给盖了回去,正打算离开,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回过头去看那口井。
这山上有三口井,方才薛湜在探看之余就注意到了,现在这口井外观上和其余两口别无二致,石筑的井边,木制的井盖。就是因为这份一样,薛湜差点忽略掉了一个细节。
这口井,和前面的两口井一样外观残败,井盖上落了一层灰,但反观这院中,比起前面的几个院子都要“干净”一些,之所以说干净,是因为之前的院子里还残留散落着一些家具的断肢残骸,可能是十年前混战的产物,而反观这间院子,这些木头段都安安稳稳滚到了墙根。联想到屋内较为厚重的帷幔,加上这也是最边缘的一间屋子,薛湜猜测,这儿的位置应当是一个风口处。
所以,这井和其余的井一样,才有古怪。
这井盖并不厚重,没道理院子里散落的桌子腿椅子腿都被吹到了墙角,这木井盖还乖乖呆在井口上边。
还有人在用这口井,而且很细心,连盖上的灰都不曾漏出马脚。
一共三口井,为什么偏偏用这一个?最简单的猜测就是——来这口井取水对他来说最为便捷。也就是说,那人的藏身之处,可能就是在这井道周围!
一想通其中关窍,薛湜登时脑中丝弦一紧,甚至背后都有些发毛,就好像从不知名的暗处,正投射出一道寒凌凌渡视线,钉在她身上。
只是一息时间,薛湜立即平缓下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原地转过身,又拨了拨那井盖,就好像要将其摆正,来掩饰自己转身停顿的动作。
她佯装无恙大步走出了这间小院,甚至头也不回地出了山门,就要一路往山下去。
薛湜不清楚那人的视线范围有多广,所以保险起见她还是打算假装下山。
下山途中又碰见了那不停跪拜的东西,这下总算是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了。
远处的一个灯柱坑上,那东西仿佛一张破纸一样悬挂在上面,上下都没有着力点,但看上去,就像是挂在了一根柱子上一样,眨眼之间,那破纸便飘飘摇摇落地,扁平的身体瞬间涨气扩大,化作了一个实体的“人”。
现在,那人又开始,一步一拜,向山上走去。
薛湜与那东西擦肩而过,更加确信了那就是一具空皮囊,只不过是施了什么术法,才像个傀儡一样反复行事。
一到山下,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就消失了。薛湜阖上眼,运转灵力,早在刚才拨弄井盖的时候,她就偷偷从缝隙里塞了一只柳儿人进去,藏在了井壁石砖的缝隙之中。再睁眼,眼前是一片漆黑。
忽的,眼前狭开了一道亮光,从外面照到了井内。
井盖被人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