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意越来越不喜欢回家,有几次下班之后她宁愿开着电瓶车在路上无目的乱转,也不愿意调转方向,往熟悉的道路驶去。她的家早已不复从前的平静,而是充满怨恨和悲伤,像一个培育死亡的洞窟,生机泯灭。
怪不得古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照顾病人就是一种残忍至极的酷刑,刑期以某一方的死亡为尽头。疾病对于生命的侵蚀太过可怕,从□□到精神,无一得剩。原本安宁平凡的生活好似被解构了,残骸七零八落,不成样子,她每天活在坟场里,漫步在泥泞的小路中,找寻那散落的残骸,试图拼凑出它从前的模样。
何秋妤原就是急性子,病了之后更是暴躁不安,在所有疗法都失效的病重阶段直接将仅有的对家人的柔情丢弃,稍有些不如意就扯着嗓子怒骂,双目怒瞪如斗鸡,谁的面子都不给。
不仅是最亲近的安成章和安意要时刻听着何秋妤骂人的声音,就连安成章的姐姐安妙容,何秋妤平时最敬重的大姑姐,也不可逃脱。安妙容过来看望何秋妤,稍微多问了几个关于何秋妤病情的问题,何秋妤就发怒大骂,直指安妙容多管闲事,还污蔑安妙容在心里偷偷盼着她早死早解脱。
安妙容听了心里不舒服,又不好跟何秋妤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计较,只能难得地忍气吞声。
而安意,本就是何秋妤经常责骂的对象,何秋妤一直都不怎么在乎她的尊严,一直都不曾以慈母的姿态呵护她。何秋妤为了生二胎买断工龄辞职回家当家庭主妇之后,脾气就逐渐变得不好,毫无反抗能力又经常出现在何秋妤眼前的安意从念小学到念大学,都是何秋妤发泄怒火的特定对象。
安意有点觉得自己在家里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在许多年前就这么觉得,因为她是个女孩,所以顶不住婆家压力和各位亲朋的悠悠之口的何秋妤才需要生二胎追男孩,所以何秋妤才会失去一份在当时极好的稳定工作,沦为逃不出家庭的家庭主妇,所以在又生了一个女孩之后,何秋妤对未来的希望破灭了大半,再也无法在最传统的、最多人同行的道路上取得母凭子贵的光辉成果,只能退而求其次。
何秋妤人生悲剧的源头,似乎就是她。
她没有立场与何秋妤对抗,只能在心上不断构建抵御怒火的铠甲,默不作声,但不愿意被摧毁。
安成章心疼女儿,劝过何秋妤对女儿多一些耐心,却反被何秋妤数落一顿。何秋妤指责他这个不常在家的大忙人对家里的事情十分生疏,没有参与,就没有资格管她怎么教育女儿。
现在何秋妤的脾气比过去更坏十倍,安意几乎每一天都要挨骂数次,每次的原因都是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
何秋妤不管事情大小,只要心里一有情绪就口不择言,什么话都骂得出。
可是一旦被忍耐不了骂声的安意指出她的话语有多么不妥,她会安静两秒,脸上会泛起一种诡异的笑,既尴尬又惊慌,既讨好又无措。在那个瞬间,她恢复成病人之身,被无病之人的庞大群体排除在外,站在最边缘的地带,可怜卑微地渴望寻求些许憩息之处。
安意觉得何秋妤似乎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但她没有任何改善的想法或控制自己的尝试,两秒过后,她仍然面露凶狠,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对安意破口大骂,不管不顾,将芝麻大的不如意放大成一颗西瓜。
有几次安意实在被何秋妤的骂声烦透了,忍不住还嘴,为自己据理力争,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证明一切都是何秋妤无理取闹。
何秋妤不可能向安意低头,她有理的时候可以闹,无理的时候同样可以闹,只要她闹,别人就得受着,从前她是家里的皇后,现在她是家里的皇太后,地位更加尊崇,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安意气急了,也控制不住脾气,骂了一句:“你这个人真是有毛病!”
何秋妤听后简直一蹦三尺高,从沙发里坐起来,如疯狂的狮子一般朝安意咆哮道:“我就是有病!怎么了!我就是有病!你要怎么样!”
事情总在何秋妤碾压性的愤怒和气势中结束,安意不再说话,老实地承受何秋妤咒骂。
安意因何秋妤对她的态度而难过,但她习惯了,就像习惯皮肤上的一道疤痕。
安意与父母皆不亲近,或许是天生孤僻的性格使然,或许是小时候没有建立足够的安全感,她在感情的方面总是比大多数人要谨慎。即便是在家里,在父母面前,安意也无法完全放松下来,无法放心地对他们付出爱。儿时的乖巧听话不是因为她深爱父母,只是因为她内心充满惶惑,她尚未在世上找到可以让自己立足的方寸之地。
感情上疏离,相处上亦然,她不懂怎么与父母或其他家人交流,她活在一个世界里,他们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从彼此口中说出的话语会像两个在空中相撞的气球那样相互分离,无法产生交集。她说自己想往东,父亲却问她是不是讨厌他、是不是看不起他。她说自己想往西,母亲就问她是不是盼着她早点死。她说自己不想走了,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会问她是不是翅膀硬了,他们喜欢用刻薄装扮成玩笑逗她,然后问她为什么不笑,再擅自将她定义成内向的孩子。
定义她的人太多,她似乎就真的成为内向的孩子了,而内向,是他们用来嘲笑和嫌弃小孩的攻击性词语。
在她眼中,家人是一个随时会对她发动攻势的群体,不可理喻,她防不胜防,十分疲倦。她与他们从不交心,从不进行深度的谈话,从不剖析自己的灵魂。亲近只是物理意义上的距离,而非心的距离。
她绝不敢轻易对他们付出感情,她能够幻想出来的后果只有一个——捧在手里珍而重之地给出去的感情,多半会落得个被遗弃在地践踏成泥的下场。
有安全感的小孩可以离家,可以张扬任性,可以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她不是,她做不到,她既不敢离家,又无法接受她的家。家里的一切不再与亲情有关,皆落入了欠与还的范畴里,被她牢记在心,她欠别人的,要还,别人欠她的,要忘记。
她不崇拜父母,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父母那样的人,从来没有。甚至在一些时刻,她有意地表现自己,希望自己能超越父母。
她知道母亲爱她,也知道母亲其实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么爱她,母亲更爱维系安稳生活的一切要素,例如她在母亲眼里并不是安意这个人,不具备作为一个人的所有特质,只是一个名为女儿的符号。
可是她也知道,她应该爱母亲,却没有做到。
安意对何秋妤总有一种深刻的愧疚感,从小到大皆如此。
念小学时,学校还可以办周末兴趣班,每个学生都要报名一个以上的兴趣班,安意所在班级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全班大半同学都在老师的要求下报名了老师负责的作文兴趣班,安意还听从何秋妤的建议,报了奥数班,周六周日两天都要回学校上课。但安意不喜欢奥数,她听不懂,上课坐得无聊,课堂习题也解不出来,总要担心老师提问她。
那个周六安意对兴趣班的厌烦忽然到达顶峰,她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痛苦地呻吟着说自己起不来,头疼,肚子也疼,去不了学校。
何秋妤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她。
她为了逃课,前所未有地鼓起勇气,继续装病。
何秋妤看了她一分钟,最后选择相信她,答应了替她向老师请假。
她的心跳得很快,快到胸口似乎有点疼痛。昨天她也撒谎了。她用零花钱买了一包巧克力,在放学的路上全部匆匆吃完,吃得半饱,致使晚餐吃得很少,何秋妤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迟疑地点了点头,说肚子疼。
她枕着自己的谎言躺在床上,将被子盖得牢牢的,以防母亲听到她的心跳声。
母亲没再说话,房间里的静谧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安意双手揪着被子,定定看着母亲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户关小一点的背影。
不知怎的,安意心中的愧疚感在那一刻猛然爆发,汹涌地席卷了全身,她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一个事实——她欺骗了母亲,但母亲对此毫不知情,只是如往常一般照顾她。
这仿佛是一种背叛,她为了一己私欲,背叛了善良的母亲。
她能够深刻地感受到母亲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但她不太能够分辨这种感受从何而来,那时的她只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孩,没有经历过家庭和学校以外的世界,没有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和事,她生活在象牙塔里,与人生的苦难毫无接触,对人的复杂和隐忍一无所知。
后来她稍微长大一些,才明白她感受到的母亲的可怜以及她对母亲的愧疚,都来自更深层次的认知。她不需要接触和了解许多人间事,凭着直觉,就会意识到长期受到围困的生活可以摧毁一个人。
无论母亲曾经对生活有过怎样的期盼,无论母亲曾经取得怎样的成就、曾经如何与众不同,在成为母亲之后,就和所有的母亲殊途同归,沦为群体中的看不清面目的一员,处境危疑,错失良机,没有青春,没有好友,没有认同,没有希望,被过去努力奋斗过的世界排除在外。
母亲的缺失显得更加明显,不懂得如何享受被爱,同时也不懂得如何付出爱、回报爱,从来没有人向母亲展示正确的做法。因此母亲也不曾教导安意关于爱的一切。
安意在强调感情的家庭里不知所措,太多的不知所措最终都化作愧疚,她未能完成应该完成的任务。
或许就是因为她仍待在象牙塔里,尚未被驯服,思想中留存着许多理想色彩,她的潜意识里明白快乐与悲伤的区别。母亲凶狠的骂声像雨滴一样淋湿了她,她明白母亲并不快乐,也不曾得到过选择快乐的权力。母亲所拥有的生活不是母亲想要的。
而她,承担不了这种不快乐,她拒绝为此负责。她与母亲的不亲近几乎是根于本性的,改善不了。
她小时候脸皮极薄,非常害怕被老师和父母批评,非常害怕达不到别人的期盼而让别人失望,时常被母亲的骂声围困,逃脱不出,现在她长大了,可以依靠自己的双腿朝远方走去,她不怕了。
愧疚伴随着理智而生,越来越壮大,越来越坚固,她越理智就看得越清楚,也就越愧疚。
何秋妤在生病前偶尔会与安意一起看电视剧,只要何秋妤留意到安意的手,就会握起反复查看,并评价道:“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手,这么白嫩。”
其实安意的手和大多数人的手是一样的,远不到要被夸赞的程度。
是何秋妤的手比较特别。
不知是遗传的原因还是太过操劳的原因,何秋妤的手在她四十来岁的时候就长满了老年斑,密密麻麻的褐色斑点造成视觉落差,使得她手背的皮肤看上去极其粗糙,过分衰老,像一双八十岁老人的手。何秋妤对此很是在意,时常自嘲自己的手太难看。有一次安意将她和何秋妤的合照发到朋友圈里,她的大学同学在照片下留言,问她妈妈的手是不是曾被烧伤。
何秋妤羡慕安意拥有一双正常的手。
关于手的评价会往更多方面的羡慕扩散:“你的命真好,什么都不用做,在家里有妈妈伺候你,出门在外有爸爸给你的零花钱可以挥霍。我就是伺候你们伺候得太尽心尽力了,太累了,才老得这么快。”
安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便无声地笑笑。
何秋妤又说:“是这个时代好,物资丰富了,你们这些孩子吃得饱穿得暖,没有试过挨饿的滋味,人人都有书读,不像以前,我和筱虹只能选一个人去念书,另一个人要进工厂工作,顶我妈妈的职。她把机会让给了我,因为我的成绩比她好。但这件事被她念了一辈子,她非常不甘心。这有什么可不甘心的呢?我念了书,拿了毕业证,找到了好工作,现在不还是和她一样待在家里洗衣做饭吗?”
何秋妤打量着身边的安意,很不满意地摇摇头:“像你这种年纪的女孩不懂得感恩,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全都被宠坏了。我已经做得够好够多了,要是以前的我有这样好的妈妈,我不知道会多孝顺她。你呢,将我付出的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越大越不听话。”
安意的确长大了,一些人会出于礼貌对安意的外表连声称赞,何秋妤听了之后很高兴,笑着伸手摸摸安意的长发,然后才是替安意谦虚,对别人说安意只是非常不起眼的普通女孩。
安意在念大学时学会打扮自己,每次放假回家,何秋妤看她的眼神和对她说的话语里都有真诚的赞美:“长大了,变漂亮了,走在路上很多人都回头看你。”
安意记得何秋妤严令禁止年幼的她打扮自己,说搔首弄姿的都是下贱的人,可是一旦成年,青春和美貌都变成武器,拿起武器去战斗就不再下贱了,而是千载难逢的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何秋妤恨不得安意立刻跑到大街上展示自己的魅力,趁着最年轻貌美的几年在婚姻市场中打一场胜战,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安意非常清楚母亲对她的期望,但无法完成,那不是她对自己的期望。
或是有几次她帮母亲解决了手机、电脑出现的小问题,母亲脸上却挂着自嘲的笑,仿佛无地自容:“我哪里懂这些?我是跟不上时代了,以后的世界都是属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面对这样的母亲,安意总是感到十分仓皇,仿佛她抢占了属于母亲的某些东西,自由生活或是美好人生。
安意觉得母女关系是世上最亲近的关系,也是最复杂的关系,因为亲近带来的相像造成了许多误会,母亲在看着女儿成长的许多时刻里,会幻视自己的成长,从而误以为自己和女儿是同呼吸共命运的共同生命体,以为孕育是持续一辈子的。
从前的母女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母亲是因,女儿是果,待女儿长大成为母亲,因果就完成循环了,无论站在这个循环的哪个位置,总能将母与女的人生尽收眼底。在同一个循环里,困苦和荣耀皆同享,她们的人生是一样的。
而如今,每个人都可以构建自己的世界,可以只在自己的世界活着,因果循环被打断了,从母亲的角度来看,不成为“因”的女儿像一条没有终点的道路,陌生又可怖,路上满布荆棘,未知的前方大概藏着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无意中,母亲对她产生了羡慕、向往,继而惆怅、嫉妒,甚至发展到怨恨和憎恶。从母亲身体中诞生的生命,却与母亲截然不同,脱离了母亲的视线范围,脱离了母亲的掌控,成为另一个独立的人。
从她身上,母亲可以见到许多遗憾,却没有时间和能力去弥补这些生命中的遗憾,母亲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
所以她一边心疼母亲,一边与母亲相隔得越来越远。
何筱虹曾指责安意不肯装出个乖巧模样,认为安意应该当个温顺的女儿,何秋妤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做:“这是不孝!你妈妈将你养大不容易,你要好好报答她!她就要没命了,你还要这么任性,让她留下遗憾,你太不懂事了!”
安意不以为然,人生的遗憾有这么多,不可能每一个都实现尽善尽美的结局,所有人,都是带着遗憾死去的,她的母亲不会是例外。
安意耸耸肩,冷静地说:“我不会为了哄骗一个病人而选择不喜欢的工作,或是选择不喜欢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