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的饮食跟不上癌细胞的消耗,何秋妤消瘦的速度逐渐加快,瘦得没了人形。除了到医院换药或打针之外,何秋妤几乎不出门,怕路上遇到的陌生人用看怪物的目光打量她。
世界陡然缩小到四壁之中,何秋妤整日待在沙发里无所事事,只能像草食动物,不断反刍过去的回忆,待在回忆的迷宫里,假装那些是刚刚经历过的事情。
这使得许多对话都模式化了,例如吃饭的时候一旦出现关于做菜分量的讨论,何秋妤一定会对如今负责做饭的安成章说:“你弟弟做菜的分量就拿捏得很好,你弟媳总是夸你弟弟。这方面你不如你弟弟,我们家三个人吃饭,你每次都做四五个人的分量。”
起初几次安成章还会回答,同何秋妤讨论关于饭菜分量的话题,后来安成章再听到何秋妤说这句话就不搭腔了,回答是无意义的,重复就是问题的意义本身。
何秋妤与安成章的弟媳性格不合,无法和谐共处,妯娌两人经常闹矛盾,都是性格强势不愿退让的人,相处上有点一山不容二虎的意思。安成章的母亲在世时,儿媳妇们要尽孝,经常要去看望老人家,她们不得不见面。待到安成章的母亲去世,若非逢年过节,何秋妤皆不愿意出席由弟媳操办的家庭聚餐,减少与弟媳见面的次数,省得惹自己不痛快。
安意不懂为什么何秋妤在病重时喜欢提起叔叔婶婶家的事情,就像她不知道何秋妤正在反刍过去何时的记忆一样。
何秋妤的消化能力越来越差,饭后饱胀感越来越难以消失,吃了帮助消化的药却毫无效果。
打嗝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做胃全切手术前的症状,突然以更强大的姿态回到了她身上,疾病的时光倒流,仿佛从未接受过治疗。她在饭前饭后都不停地打嗝,有时会因为过于密集的打嗝而呼吸不畅,她整个人瘫在沙发上如搁浅的鱼,嘴巴张得大大的,艰难呼吸。
她好奇自己的肚子里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气体,安意说可能是张嘴说话的时候空气跑进肚子里了,也有可能是肚子里的癌细胞活动时产生了气体。
她也越来越容易感到饥饿,偶有低血糖的症状,出冷汗、手脚发抖,必须立刻进食。
但是她不可以多吃,不然饥饿感消失了,消化不良的症状又要加重了。有时她因饥饿感消失得太慢而不小心吃多了,肚子胀得难受,她就窝在沙发里一边打嗝一边叹气。
安意觉得这样的何秋妤仿佛是一只年迈的野兽,濒临死亡,仰天长叹,低沉的叫声自灵魂深处颤抖而出,带动着整个身体的回响。每天都有半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要听见这种死气沉沉的痛苦声音,起初心有戚戚焉,后来听得太多了,就觉得厌烦了,谁都解决不了这种痛苦,因此谁都不想面对这种痛苦。
安意建议道:“整天坐着不动会消化不良的,你的肠子都像你一样不动了。快起来走走,边走边按摩肚子,促进肠子蠕动。”
何秋妤比上一年更加不爱动弹,被安意催促着也不愿意起身散步,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肚子,仍是在深深地叹气。
何秋妤的妹妹何筱虹很迷信,为了何秋妤的病多次求神拜佛,曾花不少钱求得一个平安符给何秋妤,何秋妤一直将平安符放在枕头下,很是珍惜。且何筱虹常与何秋妤联系,常告诉何秋妤一些古人流传下来的、会招致噩运的禁忌,唬得何秋妤这也不敢吃,那也忌口少吃,牛肉、鹅肉、虾蟹螺肉等补充营养的食物全都拒绝了。
安成章和安意都劝过何秋妤:“那些说法是胡说八道的,什么食物有营养你都应该多吃、多补充,怎么能不吃呢?”
何秋妤不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害怕那些禁忌里面有哪一个是真的。
如今到了绝望的境地,何秋妤却不知何故突然想通了,一百八十度改变主意,什么都要吃,心里想到吃什么就一定要当天吃进嘴里,像个闹脾气的孕妇。
她还嫌弃安成章跟不上潮流,不懂得年轻人爱吃什么新潮玩意,也不懂得怎么使用外卖软件,所以她偏爱让安意帮她买东西。
闲在家里的何秋妤不看时间就会给安意打电话:“我想喝杨枝甘露。”
正在上班的安意爽快地答应道:“好,我给你点一杯。”
何秋妤其实不怎么喜欢甜食,喝了半杯杨枝甘露就不想喝了,放在茶几上,等安意回到家再接着喝,不会浪费。
没过几天,何秋妤又给安意打电话:“我想吃桃酥。”
“我在网上买两盒吧?”
“现在想吃,等网上买的快递送到我就不想吃了。”
“那我叫个外卖。”
安意找了一家可以送外卖的便利店,买了两盒桃酥。外卖员一把外卖送到,何秋妤就拆开来吃。但只吃了一个桃酥,然后就放下了,同样放在茶几上。她对着安成章撇撇嘴:“也不怎么好吃。”
又过几天,何秋妤又给安意打电话:“我想吃寿司。”
安意答应道:“好,我叫外卖。”
晚上安成章没做饭,他们一家三口吃寿司,何秋妤兴冲冲地一口气吃了七八块,拦都拦不住。果然,寿司不好消化,全堵在她的肠子里,堵得难受,她吃了消食片,然后缩在沙发里又打嗝又唉声叹气,整整持续一小时,才稍微舒服一些。
何秋妤一缓过劲来就骂安意:“都怪你,叫什么寿司外卖,我吃这种东西不对,你要害死我。”
安意不吭声,任由何秋妤发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