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原本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但夜里一场雨落下,晨起后就又有些凉了。
天光早已大亮,太守府后宅却仍静悄悄的。
丫鬟房里,南星正捧着自己几乎装满的小扑满心满意足地查看。
虽然都是些铜钱和碎银子,但这可是她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成果,都是从各处吃穿用度上节省下来的。
等过几天有空了就都换成纹银,然后接着攒!
她美滋滋地畅想,生活也更有了干劲儿和希望。
“南星?夫人已经醒了,你赶紧过去伺候。”屋外忽然探进来一个头,好心提醒她。
“哦好,这就去。”
南星答应着,立马把家当和一旁铺散的图纸都小心收起来,确认无误后才转身出去。
她年纪并不大,却是所有小丫鬟里唯一一个在夫人屋里伺候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
“姑姑,夫人起来了吧?我能进去吗?”
南星端着木盆进了外间,低声询问昨夜负责守夜的颂书。
颂书是夫人的贴身侍婢,待她极好,几乎把她当半个女儿对待。
一脸倦容的颂书点点头:“进去吧。”
她深吸一口气,整肃脸色进去。
里间,睡眼惺忪的妇人正坐在梳妆镜前,慵懒地打着哈欠,其她丫鬟则一言不发地收拾屋子。
南星垂着头 ,把脸巾绞干,毕恭毕敬地递上去。
阮氏微眯着眼,漫不经心抬手去拿热气腾腾的脸巾,可刚碰到手便一顿,半掀眼帘看向身旁这个年纪不大的小侍女。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不对劲,南星顿时心中一咯噔,小心翼翼抬起头去瞧夫人的脸色。
“夫人不知昨夜里下了场雨,今儿外面有些冷,南星怕您着凉,所以才少掺了些凉水。” 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这里的颂书拿起木梳,一边为阮氏梳头一边柔声笑道。
幸好阮氏心情还算不错,睨了南星一眼:“在我屋里当差两三年了连这点事还做不好,若再有下次,你倒不如和外面的洒扫丫鬟换一换。”
南星低垂着头,屏气道:“谢夫人饶恕,奴婢再也不敢有下次了。”
阮氏没再说话,南星知道这事就过去了,她心里暗松一口气,微微抬起头,却见颂书姑姑目带告诫地剜了她一眼。
南星心中一紧,哪敢耽搁?立马朝盆里重新兑些冷水。
然而刚要把帕子再绞一遍,阮氏闭着眼忽然开口:“老爷明日要出一趟门,南星,你去前院通知他们把人手准备好。”
南星立即领命:“是。”
她转身往外走时,正遇上进来的婆子。婆子在里面禀告:“夫人,那位阮姑娘又来了。”
阮氏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不见。”
……
南星从屋里出来,院子里的洒扫丫鬟们正在低头扫地,扫帚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下了台阶,然而刚走没几步便被扫地的春花拦住:“哎,南星,你要去哪儿啊?”
南星便给她说了。
春花眼珠转了转,放下扫帚:“我和你一起去。”
南星和春花关系并不算亲近,但她这个人平日里一有些风吹草动便要凑上去打听清楚,她们后宅的这些丫鬟要想知道外面的事,除了从主子那儿听到一两句,其余的便全靠春花一张嘴了。
所以南星眉毛一挑,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果然,春花给她讲了个八卦:“你知道吗?听说前院新来了个侍卫,前几天训练的时候把府里所有侍卫都打趴下了!”
南星闻言眼眸闪了闪:“新来的侍卫?”
春花点头:“可不,听说还很年轻呢,连武师傅都亲自跟他过了几招。正好,我跟你一起,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
不容她拒绝,春花已经挽起她的胳膊往外走了。
南星无奈,只得跟上去。
从主母后院出来,两人脚步不停。
老爷初到丹阳郡上任时,太守府还只是个简单的两进宅子,前面做书房办公,后面休息,那时的仆从也都是大夫人从京城带过来的,其中就有南星的父母。
后来老爷渐渐坐稳位子,这太守府也扩建成三路三进的府邸。
宅子大了要用的人手也多了,人一多事儿也多,但老爷心疼大夫人的身体不好,所以没多收下人,还是原来那些人继续用着。
直到后来大夫人病逝,府里低沉了两年,老爷让当时还是阮姨娘的夫人开始管事,这太守府才渐渐有秩序起来。
一路上,仆役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等南星到了前院,却被告知前院的管事不在,所以她只好亲自转去罩房。
罩房是府里所有侍卫休息的地方,前面专门留出一大块空地,平日里供他们训练。
二人到时,不知是不是正逢他们中场歇息,所有侍卫都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闲聊。
“年纪轻轻的,身手竟然那么好,这个荼翼到底是什么来头?”一个中年侍卫纳闷问道。
“嗐,不是说了吗,他是纪家特意送给老爷的,要是没点本事怎么送得出手?”
“也是。”另一个人搭腔,随即兴趣盎然道:“哎,他那天使的拳法太厉害了,我还没看清人就倒下了,不如让他也教我两招过过瘾。”
这时有人不屑地轻嗤一声:“光是身手好又如何?做侍卫的要是看不懂主子的脸色,照样有苦头吃,你们看他那样,跟个大爷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主子呢。”
众人听了他这话顿时不约而同沉默下来,这个新来的荼翼虽然武艺出众,但就是性子太孤僻了,他们原本有心想请教几招,但对方爱答不理的态度着实让人“望而生畏”。
有人还想说什么,这时忽然自己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不由抬头望去,见是个秀气的小丫鬟,顿时一愣。
南星瞥他们一眼,清了清嗓子,把所有人叫过来。
“老爷明日要出一趟门,管事不在,那便由我来选人手。你们明日不值班的有谁想去?先站出来。”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窸窸窣窣间,意动的人陆陆续续出列,南星一一数了数,差不多了,她便打算开口定下。
这时一道清冽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后面响起:“我也去。”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往后看去。
那是个长相普通的青年,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短打灰领劲装,乍一看平平无奇,唯一不同的是他身形十分挺拔,宽肩窄腰长腿,还有衣衫下隐隐可见的肌肉轮廓。
南星看着他从人群中出来,对上他一双黑眸。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跟着夫人去接老爷的那天晚上。
那天已是深夜,在外应酬的老爷回来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从马车里摇摇晃晃地出来。
夫人正准备亲自去扶老爷下来,然而谁曾想他忽地一弯腰,竟是直接站在马车上吐了出来。
夫人当即脸色一变,如避猛虎野兽般后退三尺,然后便把任务交给了她:“南星,你去扶老爷下来。”
南星:“……”
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然而壮硕的老爷岂是她这个小身板能扛得住的,眼看着神志不清的主子就要朝她砸下来,南星几乎是认命般闭上眼。
预料中的惨案并没有发生,待她睁开眼时,身旁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扶住摇头晃脑的老爷,眼中隐隐透出几分嫌弃:“有帕子吗?”
南星回过神,这才注意到老爷胸前一片污秽。
夫人在不远处没好气道:“先给他擦干净再进去。”
南星掏出帕子正欲动作,男人兀自接过,手却一转,嫌恶地擦拭自己的衣袖。
她注意到他的衣袖一侧沾上了些许呕吐物。
南星微微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重新拿出一块帕子去清理老爷的衣襟。
这时男人顿了顿,看她一眼,直接用手上的帕子胡乱地替她擦净了。
……
南星最终默默收回了自己干净的帕子。
后面进去时,她悄悄问了随行的侍卫,这人是谁?
侍卫回她,今日纪家主和老爷宴饮,送了一个人特意护老爷出行平安,名叫荼翼,便是他。
荼翼。她当时默念这个名字,人还怪好心的。
之后她在府里偶然又碰见过他几次,但他似乎都是单独一个人。
这事不过稍稍一想便明白了,新人初来乍到,暂时还融不进来,很正常。
但想到那晚他主动帮自己挡下一劫,南星便想着顺道帮他一把。
她点点头:“行,你也……”
“南星姑娘,我也去。”
她话还没说完,另一道声音从旁边忽然响起。
南星回神望过去,是方才说闲话的人之一,同时也是老爷身边最得力的侍卫,竞川。
南星点点头:“那便再加上你们两个吧。”
谁知竞川一笑,道:“荼翼刚来没几天,还不懂具体规矩,不如再让他留在府里好好适应几天,毕竟以后有的是机会。南星姑娘,你说怎么样?”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竞川的意图实在太过明显,但没人敢说不,毕竟他是老爷的心腹,能在老爷身边说上话,岂是他们能比的。
沉默中,南星不由看向荼翼,他也正盯着她,好似在等她的答案。
竞川见南星没有说话,直接拍板定下:“那就这么定了,待会儿管事回来我会和他说的,辛苦南星姑娘跑这一趟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却在经过荼翼身边时故意停下,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后回了罩房。
众人不由看向荼翼,他没有开口抗议,只是安静地垂眸站在原地,看不清情绪。
有人心中暗自叹气,今日竞川也算给荼翼上了一课,经过这么一遭后,想必他的性子会改善些许吧。
事情商议完毕,聚集的人群渐渐散去,南星抿抿唇,准备和春花一起离开。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一直没有说话的荼翼这时忽然抬起了头看向她,随后,他长腿一跨,走到南星面前,然后当着她的面,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块淡紫色的帕子。
南星顿时愣住了:“你……”
荼翼看着她,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你的帕子,我洗干净了。”
一旁的春花见此,一双眼珠子开始在他俩之间来回转。
见她没有反应,荼翼再次开口:“你还要吗?”
南星忽然觉得脸上生出一股热意,他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不要他就会自己收回去吗?
她胡乱接下:“……谢谢你。”
荼翼淡淡点头致意,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春花见他走远,立马掐住了南星的胳膊,凑近压低声音,戏谑道:“南星,他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
一阵窃窃私语中,南星脑子有点乱:“别瞎说。”
她也有点这么觉得。
***
白日的小插曲儿在这偌大的太守府里根本掀不起一丁点儿波澜,众人各有各的事要忙活,转眼间一整天便结束,所有人暂时放下手中的活计,有条不紊地洗漱上床睡觉。
很快,整座府邸陷入酣睡。
漆黑的罩房里,有人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此起彼伏的鼾鸣声中,男人旁若无人地下床,打开房门出去。
外面仅有一盏昏暗的灯笼悬挂于廊下,荼翼索性从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掷去,石子轻而易举穿透纸糊的灯笼,精准击灭微弱的灯芯。
没了昏黄的灯火,周围仅有泻了一地的清冷月光,竟比方才还要明亮几分。
荼翼不紧不慢地走向不远处的水井。
水中倒映出晃动不平的圆月,还有他平平无奇的脸。
然而下一瞬,随着他抬手绕到耳下的动作,诡异的剥离声响起,那张面皮竟开始生生从男人脸上剥落,直至一团似人非人的“肉团”掉落在井旁,井中已然出现另一张陌生的脸。
剑眉英挺,鼻梁挺而直,黑眸锐利深邃,下颌线条利落分明,面如雕刻般每处都恰到好处,清冷月色下如昆山冷玉,淡漠疏离,不近人情。
这是一张与平平无奇完全沾不上边的脸。
万籁俱静中,扑翅飞过的黑鸦打破了沉寂的夜。
荼翼黑眸转动,看了一眼身后隐没在黑暗中的罩房。
良久,他薄唇微微上扬,眼底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夜阑风静,撩水声不紧不慢响起,屋内的人鼻息如雷鸣,在美梦中酣睡。
开文啦[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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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