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望舒这一倒,受打击最大的是云丰。
顾不得打伤徒儿的罪魁祸首还没走,便飞奔过来,“望舒,望舒,你没事吧!”见他并无性命之忧,云丰长舒一口气,换来众弟子将云望舒带了下去。
“二位判官,冥府索魂,天经地义。”云丰立在大殿台阶之上,白发白须随风飘起,“但今晨白云山收到一页生死簿,上书陛下天寿‘古稀之庆更添五度春秋’,而今陛下六十寿辰,
“众位何故前来?!”
最后一句显然已是气恼至极,但还是用修养尽力压制着这股愤怒。
边照月不有回头往上看,也知道此刻崔钰的脸色必定是极其难看的,这人最容不得别人说他没有法度。心里先构想了几幅他平时生气的样子,乐不可支了一番。
“云丰,你说收到一页生死簿,莫不是心爱的大弟子成了我的手下败将,一时间气晕了头吧?”
这时,黑云之上传来一道声音,“老东西,生死簿岂是你说得就能得到的?!别来扯谎!”
声音尖细,是白无常白城所发,但立马被崔钰一个眼神制止了。
云丰被这粗鲁蛮横的语气得浑身乱颤,硬朗的身板在阶前飒然而立,利剑出鞘,冷声道:
“看来说理无用,那么,
“边判官,让老夫来会会你。”
“老大,你可收着点,锁魂囊今天只备了一人份,这老东西的魂今晚还没地方放呢!”
白无常的轻蔑再次传来,招来一众云氏弟子的嘘声。
边照月盯住云丰一阵乱瞧,身形平缓如水。
“云仙师,打打杀杀多没意思,”边照月抱臂笑吟吟道,“你所说生死簿一事,绝无可能,
“你我在此争论不休没有任何意义,我们的目标并不是你。”
云丰尚自不解,边照月也不睬他,丹唇轻启,声音已弥漫整座宫城内外。
“越朝大正皇帝李恪,我等乃冥府判官一行,今夜按生死簿特来索你生魂,如若此行不成,不日东岳大帝将降蝗灾百日,饿殍三万,
“闻听你素有贤名,孰轻孰重,请作决断。”
话音未落,云端似有一阵轻微的异响,但很快止了下来。
宫殿内外寂静一片,连刚才愤愤不平的云丰也是默然不语。
“吱呀”声响起,正殿大门打开了,暖黄色的烛光在惨白的汉白玉石阶上投射出一个短暂的小小的温暖世界。
大正皇帝早已沐浴更衣,敛服盛装,向烛光尽头微笑的边照月缓步而行,冕旒发出微不可察的清响。
“陛下果然素有贤名。”边照月拱手行礼道,黑白无常已立于她身后。
“朕乃天下万民父母官,理当如此。”大正皇帝淡然道,身侧宫女太监早已哭俯一片。
“陛下......陛下......”连云丰也哽咽起来。
大正皇帝侧身望他,“仙师保重,朕自幼时便蒙您照拂,如今而去,死得其所,望舒稳重,大器可成,”又转过身来对边照月微一颔首。
众人的呜咽之声陡然增大了许多,“陛下......万万不可呀!”
边照月歪歪头,道:“陛下不可,那就由你代替吧。”
瞬间,哭嚎声又小了下去......
缓臂轻抬,一道白绫从边照月血红的广袖中飞出,落在大正皇帝掌中。
当正殿大门再次敞开之时,
“黑白无常,索魂。”勾魂判官边照月一声令下,引魂幡立,勾魂索起,大正皇帝形魂分离,早有一众宫人用黄金撵轿抬起他的躯体而去。
而他的生魂则飘飘悠悠,沿着引魂幡的指引,钻进了锁魂囊,由黑无常收了起来。
刚至半空,“皇帝驾崩”等语并无数嚎哭之声便自底下传来。
白城和边照月并肩而行,“还得是老大,这要是崔钰,这会儿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黑无常黑清河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此刻慎言。
差事办完,他们可怖的长舌早已收起,写着“一见生财”和“天下太平”的两顶高帽此时被他们随意抱在怀中。
白城和黑清河尚在阳间时,一个是俊秀灵巧富贵公子哥儿,一个是勤勤恳恳的水利小官员,他们并不姓黑白,只是这份阴间差事做久了,谁还记得你姓什么。
三人正闹着,就见崔钰在前方黑云拐角处立着,面色铁青。
“哟,崔判官这是怎么了,差事圆满完成,交差路上怎么还这个表情?”边照月道。
“我知道,崔判官一定是嫌完成得太轻松了,毕竟他只动了一下他那根判官笔!”白城补充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次是边照月和白城一起发出的。
“咳咳咳!”黑清河小麦色的脸庞被憋得透出红晕来。
“对不住......对不住,怎得崔判官有话要讲?”边照月捂住笑到发痛的肚子。
“冥府法度严明,从未有什么‘孰轻孰重’之说,你为何要在人间做妄语!”
“我说崔钰,是不是我这样说了才能顺利完成这差事,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哦。”
黑清河连忙站在二位判官之间,道:“二位判官请息怒,大家都是为了最终顺利交差和咱们冥府的形象,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哼,你不用搞和事老这一套。”崔钰仍旧冷言冷语,“边照月,我且问你,云丰所言‘生死簿’一事,与你有没有干系?”
“生死簿是你崔钰管理的,不去问你自己,竟然问我!”
“量你们也没这个胆子,等我回冥府奏明东岳大帝,看他老人家怎么说!”崔钰拂袖而去,转瞬消失在云际。
白城拉住边照月鲜红色的衣角,“老大,他真找帝君告状怎么办?”
“哼,他要是和殿下告状,我倒还真有几分担心。帝君百年难露一面,我看他怎么告。”边照月冷哼一声。
“殿下那么偏疼你,我看就算和殿下告状你也不放在心上吧。”黑清河无奈扶额。
冥府位于世界之西,阴山的阴侧。
沿着山脚鬼门关而入,踏上黄泉路,一边欣赏着路两侧怒放的彼岸花,一边听着偶尔经过的鬼差的议论,边照月和黑白无常往冥府走去。
那些鬼差无外乎瞟一眼他们,然后飞快地行礼飘过,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冥府三大害”、“名声都被败坏了”、“周处除三害的时候怎么没把他们一同收了去”之类的。
边照月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也只有黑清河个脸皮薄的还略哂哂。
正走着,黄泉路中间立着一个生魂不动,看那懵懵懂懂的样子,一看就是初来乍到,不知被哪个粗心大意的鬼差漏了出来的。
边照月上前踹了一脚,生魂立马畏畏缩缩的抽泣起来,是个不惑之年的壮年男子,
“滚吧!”边照月一抬手将那魂捆在了一块巨石上。
白城立马道:“新来的就是不长眼哈,也不看看咱们是谁!”
黑清河连连摇头,“前有惹怒崔判官,后有虐待生魂,咱们这样不好不好。”
“我连他崔钰都不放在眼里,小小生魂......切。”边照月撇嘴不屑。
三人闲谈间变来到了冥府,冥府内倒十分安静,看来鬼差们都在山顶十八层地狱忙活着。
正往前走,迎面撞上一个高大强健的身影,一身素黑官袍,玄纹暗布,面有重瞳,英武不凡,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阎罗王驭衡。
“殿下!”三人的齐刷刷行礼问安被驭衡免去。
“此行前去取人皇李恪生魂,你们完成得不错。”驭衡作为阎罗王一直是他们第二殿的符号式人物。
他名字叫驭衡,人如其名,第二殿上上下下包括边照月在内也都确实对他心服口服,敬佩不已。
一点也不像第一殿的崔钰时不时为一点芝麻小事就和秦广王闹得鸡飞狗跳,也不像第三殿的转轮王和孟婆基本两不相交涉。
边照月正美滋滋地想着,就听驭衡又开口道:“照月。”
“臣在。”边照月拱手。
“方才崔判官回来,面色似有不善,可否与你有关?”
“启禀殿下,崔判官向来面色不善,臣不知他这是为何。”
驭衡压住漾上嘴边的笑意,道:“清河,照月和白城两个,花头最多,差事中还得看紧了他们俩。”
“卑职明白!”黑清河昂首挺胸道,仿佛接受了什么了不得的任务。
驭衡俊眉一皱,“人皇生魂虽已顺利取来,但此事却尚未了结,
“大正皇帝李恪有一次子项王李寅,四月初二将会在和太子的皇位之争中落败,自尽而亡,你等再去人间一趟,取了他的生魂来。”
“臣遵命。”
“卑职遵命。”
“记住一点,李寅是个颇有意志的皇子,加之云氏一族看重,要让他自行了断,恐怕不易,你们还要想想办法才行。”
生人不仅寿数有定,就连这死法也早已在生死簿上登记好了。
一般秦广王殿通知他们,寻常差事交办鬼差,只有这皇族中人或者身份特殊之人才会由边照月亲自出马。
一时间三人领了新差事,算算时间,这二皇子偏偏要死在他爹头七这一天,真是有趣!
三月最末这一天,初春乍暖,晟京街头巷尾人头攒动,不过要说哪里最热闹,非客满楼莫属了。
大俗即大雅,客满楼当真是每日顾客盈门,名副其实。今日加之有说书先生坐堂,分文不收,只为前来就餐饮茶的众顾客解解乏闷儿。
这不现在正说到,“两判官红眼对白脸,崔钰判官笔高高落下打得边照月抱头鼠窜不迭......”
底下便有听客嚷嚷起来:“先生,照你这么说这边照月虽为冥府判官,却是样样不如崔钰了?”
说书先生双眼微睁开,摇头晃脑道:“冥府也有冥府的法度,她边照月只是第二殿的判官,可怎么和崔钰这阴律判官比呢?”
“听说崔钰是个白面书生,不知这边照月长什么样子,听说她无恶不作,别再是个凶神恶煞的吧!”
又一声响起,引来了众人的哄笑。
说书先生赞赏地冲那人一笑,一捋青须,得意道:“这位客官一看就是懂行的,不瞒各位,老夫曾机缘巧合远远地见过这臭名远扬的血判官一面,
“啧啧啧......”
众人忙问:“如何?如何??”
先生一阵奋力的“啧啧啧”之后,方才再度开口,“头大如斗,体壮似牛,青面獠牙,竟是个母夜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时间众人纷纷笑起来,刚才发表高见那人甚至一口酒没忍住喷了出来。
“呵呵呵呵......”一道清亮的笑声响起,众人抬头向上瞧去,原来是二楼栏杆上跨坐着个红衣女子,一双狐狸眼弯弯,笑个不停。
牙红暗纹长衣,乌发高高束起,编成了许多小辫儿,坠着许多颗指肚大的珍珠,颗颗莹润饱满,更衬得她面色不输这春日桃花。
这栏杆距地面接近两丈高,普通人凭栏赏景尚可,要说这翻身而上确实万万不能,更遑论她这般悠闲独坐了。
说书先生平日里这种挑事儿的笑声听多了,眯眼笑道:“这问姑娘如若不信老夫所言,咱们可探讨一二,让大家伙听上一听。”
“是呀是呀,小姑娘你有何高见呢!”众人叫道。
“高见?我能有什么高见?”红衣女子回道,“先生说得才叫高见呢!而且我听说这母夜叉最讨厌别人背后讲她坏话,被她发现了,必得用那双长着枯瘦的利爪......”
讲到这,她往下瞥一眼众人,见大家全都瞪着眼晴听她往下讲。
心里的恶趣味呼呼往上冒。她板起脸来,忽得屈起十根手指,向前猛一探身,叫道:“把他的胡子扒个精光!”
众人一个不留意被她吓了一跳,惊呼一片的样子,把她逗得乐不可支,在栏杆顶上哈哈大笑起来。
说书先生面上略一僵,随后又从容道来:“这位姑娘在说故事上倒是有些天分的,呵呵呵呵。”
不待她反唇相讥,门口缓步曳进来几道雪白的身影,边照月最近对白衣服敏感得很,定睛细看,为首那人朗眉玉面,不是云望舒是哪个?!
“哟,这不云公子吗?修为当真不错,这才几日,就已经能出门啦!”
一嗓子喊出去,果见云望舒往上面看来,还未看清他的神情,就见五六个云氏弟子拔剑做出御敌的阵势来。
云望舒轻轻抬手止住,几人才收起武器,却仍是满脸戒备地望着她,说着“师兄,她明明是......”
“边大人也在此用餐,真是有缘。”云望舒拱手道,声音和缓温润,礼数张弛有度。
“什么样?”忽有一稚嫩童声响起,众人四下张望,却见有一三寸长的木雕小人站在边照月肩膀往下看来。
那小人虽是木刻,确实栩栩如生,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向云望舒这边滴溜溜转来。
众人虽深觉奇异,也只觉得好玩看看热闹罢了。
但明白各中内里的人却不由得脸色大变,这小人乃是民间传说中的“樟柳神”,有预吉凶之能。
但是要想得到这样一个“樟柳神”,须得有灵根慧气的小儿,生取其耳鼻唇、心肝之尖,得其魂魄注入樟柳木中,加以淬炼,方能功成。
一般人就算真有这种东西也只敢捂藏起来,偷偷使用,哪知边照月的这一个竟堂而皇之的带出来招摇。
边照月刚要给小柳儿指指哪个是她的手下败将,就见云望舒面庞一沉,带领几个师弟师妹去了一楼大厅。
“老大,外面到底有多热闹哇,赶紧进来吧!”白城在雅间叫嚷。
边照月利落地从栏杆上跳下,掀开雅间的竹帘,就见烧鹅、烤鸭、桂花酒摆了一桌子,白城已是吃得醉仙梦死,连黑清河也半天只能看见他的发顶了。
其实他们食人间五谷早已是没必要的事,但大多数鬼差还是会好这一口。
她抬手扇走鼻子前的气味,“啧啧啧,你们俩好歹也注意一下,显得殿下苛待你们似的。”
白城又呷一口酒,从今天的鹅黄色衣衫里抬起头来。
是的,不是白色是鹅黄色,白城生前结结实实过了二十多年富贵日子才上了战场,做了将军的替死鬼。
每次来人间办差,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轮着穿,好不自在,显得旁边的黑清河更朴素了。
此刻,他抬起头来,鼓起腮帮,“老大,我真不理解你,你就尝一口我不信你不爱!”
边照月往椅子上一坐,没有接话。黑清河抬起胳膊肘捅捅还在大快朵颐的白城。
“哼!”边照月在桌子上拍了一张,杯盘碗盏震了三震,震得刚怕上桌的小柳儿一个趔趄,抱住桂花酒的酒杯才没摔倒。
白城和黑清河迷茫地望着横眉倒竖的边照月,心下纳罕:刚才还听着老大在外面中气十足的,这是哪个倒霉催的又惹她了?
“这人什么毛病!”
“不生气。”小柳儿叫道,也不知当初制作的时候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一点预知未来的本事没有不说,就连说话也只能说三个字以内。
边照月当即转阴为晴,学着小柳儿的口气,道:“不生气。”
楼下传来云望舒妥帖安排众人饮食的声音,黑清河道:“这位云公子倒真是块继承云氏的好材料。”
白城道:“殿下那日下差事,特意提了句云氏,这次恐怕还得和他们交手。”
“赢了第一次,还怕第二次不成?”边照月一边逗小柳儿一边说。
“今晚在何处落脚?”黑清河请示。
“我最烦城隍奉承的鬼样子,去城北阎王庙吧。”边照月心不在焉。
不多时,一人从酒楼账房后捂着下巴冲了出来,众人瞧去,正是适才那说书先生。
只听他口中哇哇大叫不成声,十指缝中殷红沥沥,一松手竟是青须无踪,只剩了个光秃秃的血肉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