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月自顾自地走回桌案旁坐下,拿起茶壶倒了杯茶。
几片茶叶从茶壶中溢出,飘在茶杯上方。
长晓也回来,毫不犹豫地坐在文落诗刚刚的位置上。看到彦月手边有晶莹剔透的酒壶,便顺手拿过来,给自己斟了一杯。
“那时候,我对文字一窍不通,每当碰到写作的相关的事务,都是她帮我完成。”彦月酌了一口茶,继续道,“同理,她在学堂的时候,无论学了多少遍,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茶叶会沉下去,有的能浮上来。那时候我们就明白,人总有所长,也总有所短,只不过每个人的所长所短都不一样。”
见长晓没动静,彦月继续道:“我们互帮互助,最糟糕的时候,曾一起在一个破茅草屋里,度过无数个夜晚。所以,我们俩不会有男女之间的感情,但算起来,却已经是过命的交情。羡慕吗?”
长晓脸色越来越沉,兀自闷了一口淡酒。
“后来,算起来,我们也是那群一起长大的人里,唯独的两个还在保持着自己所爱的人。我倒是还好,澄澜顶多就被一个熙光压着,但她就不一样了,她这些年,痛苦得很。”
“我知道。”长晓接话。
“说起来,在这一点上,你俩是真的像,确实是一类人。”彦月看着长晓低垂的眼角,有些唏嘘。
长晓淡淡开口,声音幽然:“我一直怀疑,此行的目的是否过于奢侈。可在我一度想要放弃的时候,她忽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所以,我们其实在互救。我此行……”
“找志向一致的同行之人,你跟我说过。我以为阿落没有这个志向的,也没想过你会碰上她。我以前提过,问过她有没有走仕途的打算,她很绝对地说没有。”
长晓眼神一空。
“你说她是没长大也好,说她只想远离是非也罢。就她那个脑子和那一身才华,偏偏她自己意识不到,我都觉得可惜了,但是还是会尊重她的选择。”
“我不会强迫她。她胸怀大志也好,只愿意专注自己也罢,我都不会干涉。”长晓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地斟,如今已是眉头轻皱,面露愁容。
彦月指着桌案上的琴,对长晓道:“你也看见了,这是她送给你的,就因为你让她看到了自己的意义。阿落她人特别好。我这辈子,很少能遇见这么纯粹美好的人。她好到,我觉得对她隐瞒自己在做的这些事,是种罪过。”他静了一会,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没有意外的话,我还是会保密。”
长晓没抬头,面色染上淡淡的晕色。
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痛苦,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很久没有这么需要靠酌酒来压抑住翻涌的思绪了。
看着彦月闲淡的眼神,他忽然心底有些不甘,挖苦道:“但是,迟早有一天,她会知道你是谁。”
“我的事情没那么复杂,好处理得很,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彦月放下茶杯,“倒是你,要是真像我猜的那样,我奉劝你,趁早收手吧,没有结果的。”
长晓一僵,手中酒盏停在半空中。
“我太了解她了,在人生方向这种原则问题上,她比远你想象得要坚定、清醒得多。等到她有一天知道你的身份了,无论再怎么说,都会离开的。”彦月说得毫不留情。
长晓没说话,因为他知道,彦月说的应该是事实。
“而且,”彦月声音略带着警告意味,“如果有一天,我得知你拿自己身份压她、逼她如你所愿,我一定会与你断交,你再也别想着从我手里得到任何东西,包括……军器。”
长晓一叹:“放心,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是了解的,不然当年不会选择帮我。”
彦月不语,但很明显松了口气。
他看了一眼长晓手里的酒杯,想到他这一坐下就一个劲地喝酒,忽而心思一动:“说说,接下来,你怎么想的。毕竟,你还远远不够了解她。”
长晓依旧低着头,沉默许久,开口:“至少,接下来,我们会有很长一段并肩而行的路。谁都不知道这条路上会发生什么。有些事,等这条路走完再看,也不迟。”
彦月点头:“好,我信你。”
长晓的酒像是醒了些许,目光清明了些。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怎么感觉一进屋,就是你的嘱咐我,都没停过。”
彦月闻言,失笑:“这不是觉得稀奇吗?你一个这么久不开窍的寒冰,有朝一日竟然会被别人融化了,不太符合我往常对你的认知啊。”
长晓倒是不担心彦月知晓这点心思,反倒是好奇:“那你这个同样这么久不开窍的人,如何看出我的异常?”
彦月潇洒起身,留给长晓一个背影。
“反正我不会为了找一个人的踪迹,连夜外出,翻山倒海,一路追到这里。”
*
翌日,文落诗早早起了床。
她对昨日隔壁的对话一无所知,虽然猜到那两个人估计聊了不少关于自己的事情,但她也懒得关心。
她往隔壁的门旁边一凑,听到了茶杯放在桌子上的声音,顿时心安理得推开门进去。
“早。”
绕过屏风,却只看到了彦月一人。
文落诗略显惊讶,彦月却抢先道:“听见你起床的动静了,他下楼了,说在楼门口等你。”
“为什么不在这里等我?”文落诗屋里没有茶水,如今来到这个大屋子里,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杯子喝水。
空气中有淡淡的酒味。彦月是不饮酒的,她大概猜到,长晓昨夜饮酒了。
这得是聊了什么事,才至于聊着聊着给自己灌酒?
“这个地方的脂粉味太重了,他受不了呗。”彦月随口一说,很是应付。
文落诗从昨天一进来,就已经被熏得够呛,但是她有事情要做,顾不上这么多,愣是一直坚持到今日。
不过她不是傻子。
以她对彦月的了解,凡事他躲躲闪闪,随便应付的话,就一定是在编借口。
文落诗感到惊讶。
长晓有不少事情瞒着她也就罢了,如今,彦月和他竟然合谋。她忽然意识到,彦月恐怕也瞒了自己一些事情。
不过以她和彦月的交情,要是连她都瞒着,估计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事情。这样的话,她就不感兴趣了。
彦月也知道自己这个借口太过于苍白,为了掩饰,赶紧催促道:“行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又不是一辈子见不到了。赶紧下楼吧,他在楼下等着你。”
文落诗见桌案上的琴已经不见,而自己包琴的布袋也不在原先放置的地方,就知道长晓已经把琴带走了。
告别彦月后,她披上斗篷走下楼梯,果然在楼门口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黑斗篷。
“睡醒了?”黑斗篷转身。
“嗯,走吧。你都闻了一晚上的脂粉味了,别再多待了。”
文落诗故意如此说,想诈一诈长晓的反应。毕竟这个话题突如其来,毫无准备的人,神色总会波动。
果不其然,长晓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
他的情绪都一直深藏不露,很难通过表情判断他内心所想,但文落诗还是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细小的不同。
没聊过这个话题的人,才会有如此反应。
她确定了,彦月刚刚纯属胡扯。他一定在帮长晓瞒着什么,而长晓先出楼,也一定是因为有别的事情。
这些事,全部瞒了她。
文落诗确定了猜测后,不再细想,慢悠悠往前走。
可会复盘的不只有她。
长晓也是个极聪明的人,隐约猜到了文落诗是想问,自己为什么会提前出楼。
“落诗,”长晓停下脚步,转过身,神色有些复杂,“有些事情,我不告诉你,是真心不想让你被我拖累。你要是真的知道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文落诗点头。她懂,这就是她打死也不问长晓一些事的原因,也是她打死不进融雪城的原因。
她想当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老老实实过一辈子,不要与任何风波扯上关系。
她倒不担心长晓和彦月会做什么不对的事情。哪怕她与长晓没有那么熟悉,彦月她太熟了,完全信得过。反过来想,彦月信得过的人,她也不用太设防。所以她和长晓生活在一起,问题不大。
回去这一路的气氛很神奇。两个人都没有再主动说话,但又都觉得应该说些什么,而不是这么沉默地一路向回走。
这个沉默是长晓先打破的。
“你叫他阿月,叫得挺亲切啊。”长晓故意没看文落诗,而是看向前方,仿佛不甚在意。
“……”
文落诗硬是用耳朵听出了一股酸味。
这好像叫通感,她内心补充道。
“他应该跟你说了,我们俩从小就认识了吧?”
长晓微微撇嘴:“是说了。”
“那我这么叫他有什么奇怪?”
长晓黑着脸,没回答。
于是又是沉默。
走了太久,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搞得像吵架了在赌气一样,文落诗觉得这样不太好,决定重新找话题。
“我昨天还没问你,你怎么会认识彦月啊?”
问完这句话,她立刻后悔了,一度埋怨自己为了找话题而没走脑子。万一这个属于 “不能说”的范畴,那她等于把自己往鬼门关送。
“这个能说的,放心,”长晓看出来文落诗的满脸担心,忍俊不禁道,“其实,你能猜到。许多年前有一次,我有把极好的琴忽然断弦,我不敢妄自修理,就麻烦了不少朋友去寻高人相助,最终寻到彦月。他帮我修好了琴,后来发现我们聊得来,就认识了。”
“哦,我看你们像很熟悉的样子。”文落诗边走边道。她确实曾经在哪里听说过长晓断弦这等轶闻。
长晓笑了笑,没回答。
当然了,前些年政务最忙那阵,恨不得低头不见抬头见,能不熟吗?
“他跟你说了我俩小时候的事情了?”文落诗再次随便找了个话题。
“嗯,他小时候什么都不会写,文采太差,遇到需要写道东西,全是你帮他代笔。”
“……他也天天嘲笑我,说我不理解他杯子里的破茶叶沫子。那就一堆茶叶沫子啊,有什么了不起的。”
“人各有所长,不需要强迫自己什么都懂。我们也肯定没见过五道都修炼的人。”
“所以,我后来专注写作了。”
两人刚好路过欲晓书局,文落诗见这里依旧大门紧闭,觉得有些不对,凑近一看,一张泛黄的告示贴在大门上。
大概意思是说,稀音城的欲晓书局关店了,搬去了与稀音城相邻的寒声城中。
长晓步履从容走来,眼神扫了一遍告示上的文字,静思一阵,转头看向站在门前发愣的文落诗:
“既然如此,过段时间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我陪你去寒声城好了。”
彦月:反正我不会为了找一个人的踪迹,连夜外出,翻山倒海,一路追到这里。
长晓:这本里是没有,不过,你就等着下一本《流言燃千灯》里自己打脸吧。那时候我已经不叫长晓了。
文落诗:嗯,一千年之后,我俩旁观吃瓜。
宝们,绛霞这几章结束了,是不是信息量超大?
虐点也提前埋好了哈哈。所有挖的坑都会填上,放心。
收拾收拾,我们准备进入下一个副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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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弦断之音谁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