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陆云依旧睡得不踏实。
先前是悬着一颗心,等商陆醒来。如今他醒是醒了,却又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天光微亮,在他进入商陆帅帐的那一刻,又是那个从容不迫的陆尚书。
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走进帅帐时,商陆也刚刚醒。
经过一夜休整,他的脸色好了不少,就是眉宇间依旧带着些许烦躁和戒备。他看着陆云端着碗勺坐在榻边,轻轻搅了搅米粥,又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的嘴边。
“王爷,吃点清粥垫垫肚子。我知道你吃不惯,但是你刚醒,不能吃太油腻的。”
商陆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撇开头,伸手将那勺粥挡住了。
“本王自己来就好。”声音冷冷的,带着刻意的疏离,同时伸手就要去拿陆云手上的碗勺。
陆云倒也不恼,手腕一侧,不动声色的避开了,又颇具耐心的劝导:“我来喂你吧,你腰上的伤很重,不可乱动。”
他话语一顿,又补上一句:“我已经这样给你喂了十年了。听话。”
完全是哄闹脾气的小孩的语气。
商陆的耳根烧了起来,觉得又气又荒唐。他堂堂摄政王,何曾被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就算是他已逝去的皇兄也未曾这样。
“我不记得了便是没有!拿来!”他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愠怒。
陆云被这话一刺,酸涩涌上心头。他与商陆对视片刻,最终无奈地摇摇头:“那好,你慢点。”
商陆夺过碗,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般,“咕咚咕咚”三两口就把那碗滚烫的粥喝了个干干净净,结果自然是被烫得舌根发麻。
他又极好面,一张俊脸被憋得通红。陆云就这样静静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又勾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最终还是递上一杯水,商陆接过二话没说地灌下,末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用完膳,陆云又督促商陆歇下。而他自己则支着额头在榻侧小憩。说来也怪,仅仅片刻的休整,比他独自睡了一夜还要神清气爽。
到了换药的时辰,陆云端着药罐放到了一旁的几上,正准备唤醒商陆。
商陆还在迷迷糊糊的睡着,闻到一股清冽的药香,于是睁开眼,结果正对上陆云那张放大的、清俊的脸。
那人正俯下身,似乎是想解开他的里衣。
“你干什么!”商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一把按住他的手。
陆云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反应给吓到了,一怔,才理所应当的回答:“给王爷换药,昨日的药该换了,不然伤口好得慢。”
商陆见他的脸还离得如此之近,伸出手推开他的脑袋:“本王自己来!”
不过陆云这次却没那么好妥协,他一把拉住商陆在他脸上胡乱推搡的手,语气依旧温和道:“你的伤在后腰,自己如何看得到?别闹了,我来。”
“谁在跟你闹?”商陆挣扎着要抽回手,两只脚在被里胡乱的蹬着,“本王说了,不准你碰!”
“这是我分内之事。”
两人在榻上拉扯起来,商陆毕竟有伤在身,动作一大,便不可避免地撕扯到了腰后的伤处。
“什么狗屁分内之事……”他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眼角瞬间就渗出了生理性的泪花,他身子疼得往里蜷缩,声音都软了下来,带着不自觉、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嘟囔道,“…嘶…疼…疼死了……”
陆云立刻松了手,想去给他揉伤,最终还是收了手。但商陆这近乎撒娇的语调如同羽毛般撩拨到了他的心尖,他摸了摸鼻头,讪讪地说:“都说了别乱动。不愿便不愿,我不动你就是了,怎么还扯到了伤口。”
商陆咬着牙,缓了好半天才偏过头。他的眼睛本就细长好看,此时红着眼瞪人,显着凶,若是一般人看见王爷这副表情肯定早就跪下磕头了。但陆云是什么人,他看着他这番龇牙咧嘴又强装的可怜摸样,脸上都快藏不住笑了。
“让虞裕来……”
虞裕被亲兵火急火燎地喊进帅帐时,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结果一进门,就看见自家王爷黑着一张脸趴在榻上,而陆云则一脸“无奈”地站在旁边。
“王爷,您叫我?”
商陆指了指药膏又指了指自己后腰:“你,给我上药。”
虞裕看看商陆,又瞅瞅陆云,瞬间明白了什么,垮着脸说:“不行不行!我不会这个!而且陆尚书不就在嘛,你不记得了,你昏迷这几天一直都是……”
“本王让你干你就干!哪来那么多废话!”商陆极不耐烦道。
虞裕被吼得一个哆嗦,视线又在两人身上扫视了个来回。
商陆依旧黑着脸,陆云脸上也还是无奈、温和的笑,但他只觉得后脖子阵阵发凉。
权衡利弊,考量得失。
虞裕转过身,不敢看榻上的商陆,然后何其悲壮地对陆云一拱手:“陆子慎,得罪了!”
商陆听了先是觉得莫名其妙,发觉后瞬间抄起一个枕头砸向虞裕的脑袋。
虞裕伸手挡住接下,又放商陆的头下。他哆哆嗦嗦地挖了块药膏出来,然后糊在了商陆的伤上。
他不知轻重,药膏更是冰冷。
“嘶——!”
商陆疼得整个人都绷直了,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刚想破口大骂,抬眼间就看见陆云还站在那里,嘴角还有一抹来不及敛去的笑。
商陆闷哼一声,死死咬住下唇,把后续的痛呼都咽了下去,脖子上青筋暴起,身上更是止不住的颤抖,不知是气得还是疼得。
虞裕感觉他手底下王爷的肌肉僵硬如铁,小声问:“王,王爷,疼吗?”
商路缓缓扭过头,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面露凶相,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一、点、也、不、疼!”
虞裕怕得要死,但是那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嘴依旧忍不住贫,小声嘀咕道:“可,可您这一点也不像不疼的样子啊……”
虞裕这人,吟诗作对可以,上阵杀敌更是难逢敌手,偏偏干不来这精细活。
一番酷刑终于结束。商陆感觉比挨一刀时还要命。他一声不吭,猛地扯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蛹,面朝里壁,闷声吼道:“滚滚滚滚!赶紧滚出去!”
他感觉自己的腰比不上药前还要疼。
虞裕上的药,或者说那根本就不能算上药,顶多是拿药膏和商陆的伤亲了亲嘴,还是包办的!
下午,没等商陆自己说,陆云就又端着药罐进来了,打算重新上药。不过这次陆云没试图亲手操作,而是顺了商陆的意,让军医来。
而虞裕也被叫了进来,奉了命在一旁“好生学着”。
“王爷,您这伤可不能再乱动了……”军医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准备上药,“还有这药上的…别说疗伤,不徒增负担就谢天谢地了。”
殊不知,旁边就立着两个罪魁祸首,一个害他乱动,一个胡乱上药。
商陆面无表情地趴在榻上,仿佛没听见。
原本姿态从容的陆尚书,此刻默默移开了视线,转头盯着帐顶的花纹,仿佛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
原本抱着暖炉的虞将军,此刻跟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的靴子,好像什么稀世珍宝。
这帐顶可真帐顶啊。
这靴子也太靴子了。
直到军医拿起药罐,陆云才终于开了口:“等等。”
他接过那墨绿色的药罐,从中挖出一勺,竟就这么将那药膏含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药膏性寒,入骨太凉。”他垂着眸,用掌心微合,慢慢摩挲,以体温将其捂热,“激着伤处,王爷夜里会睡不安稳。”
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回。
军医着手上药的时候,他又开口:“此处是新伤,嫩肉初生,需要轻些。”
军医闻言一凛,连忙应“诺”。
“这处则是旧伤,要多用三分力,化开淤血。”
这一次,陆云的手指直接碰到了商陆裸露的后腰上,并在那片敏感的皮肤上不轻不重地揉按了一下。
商陆呼吸一滞,身体不自觉的变僵。
那股熟悉而又炙热的触感,自腰间而出,沿着脊椎极速上窜,直冲天灵盖。
陆云一触即分,语气寻常:“如此便好,有劳了。”
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碰,商陆身体出现的细微战栗,如何让他心惊动魄。
而一旁的虞裕,先是看得目瞪口呆,随即恍然大悟。他抱着臂,用暖炉撑着下巴,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连连点头。
学到了,学到了,这才是精髓!
其实根本没看懂。
三个月过去了,当春日消融了西北最后一捧残雪时,一封来自京城启梁的信边送到了商陆的手上。
正是商洹,当今天子,亦是商陆的小侄子,亲笔所书。
开头便是是热情洋溢的问候,关切他这位王叔的伤势如何,言辞恳切,情真意切。
商陆粗粗略过,知道这只是客套。不出所料,旋即便看到商洹痛心疾首地斥责京畿卫戍总督冯谦,称其在王爷北伐期间“疏于职守、擅调卫戍”,已被他打入天牢。
继而话锋一转,体贴道:
“……朕本想着,此等要职,正该留给虞将军这等劳苦功高之人,亦或是待王叔归来定夺。奈何此等要职,不宜耽搁。朕思虑再三,已与齐王叔决定,暂任原西南将军杜仲接管京师大营,总领卫戍。”
“望王叔早日回京,朕也好与王叔……共商后续。”
商陆眼在看着,心中发笑。
好一个“疏于职守”,好一个“共商后续”。
商陆记得这个杜仲,原先不过是个在西南平定匪患的小将军,竟一步登天,扼住整个京畿的咽喉。显然是由商洹一手提拔,来抢自己兵权的。
商陆心里烦躁,随手把书信扔在一旁的帅案上。
他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疲惫感和埋怨涌上心头。
他那皇兄怎么就是个短命鬼呢?早早入了地府,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他。
算下来,皇兄驾鹤西去已经六年了,他也在摄政王的位子上坐了六年。掰着手指头数,两年摄政,四年打仗,满打满算在朝堂的日子,才是这苦寒之地的一半。
他还记得商洹十一岁时,坐在冰冷的龙椅上,红着眼睛问他,要他父皇。一晃六年,那孩子竟也十七岁了。
他原本想着,打完匈奴,回京就做个闲散王爷,这日子他盼了很久了。只可惜,皇兄在时,他被盯得紧,不得不参政;皇兄走后,他被时局一步步推着,身不由己地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骑虎难下。
如今可好,匈奴刚平,他人还未还朝,这小皇帝就迫不及待地想对他这个皇叔下手了。
麻烦,真是麻烦至极。
他越想越烦,越烦越想,不知怎的又想到了自己军营里的那个大麻烦——陆云。
即便他已经确认自己或多或少是失忆了一些,但他死都不会相信,那陆云会是自己的什么“夫郎”。
他商陆活到如今,何曾与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男人。
思绪一时飘远,联想到商洹的信,联想到回京后可能面对的种种,他甚至稀里糊涂地揣测陆云会不会是商洹早早安插在他身边的一步棋。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连商陆自己都忍不住想笑了。
难不成自己真的摔坏了脑子?
死断袖。自己怎么可能喜欢男人?
可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的抡圆了胳膊打在他脸上逼他认下。
先是虞裕,他根本不可能骗自己。
接着是他自己的亲兵、各营的将士,甚至俘虏来的匈奴单于之子,都认得陆云,且都默认了陆云对他的态度。
太荒唐了。
最后是陆云本人。他怎会对自己的饮食喜恶、新伤旧伤、甚至几时醒几时睡都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