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商陆曾对陆云说过,不许他再随意进入自己帅帐。而陆云,即便是他能调得动自己亲兵,但也只是神情落寞了些许,点头应了。
还有那日上药……他身体那不受控制反应,更是让他恼怒不已。
匪夷所思。
最让他感到无力的,是他完全碎片化的记忆。
他虽然记得除了陆云之外的一切,但细想之下,有太多事的认知,都仿佛是本应如此,缺失了逻辑与因果。
他们都说陆云是兵部尚书,可商陆的记忆里,兵部尚书的位置是谁的,他想不起来。但是他却明确的知道,朝堂上一定有一名兵部尚书的。
这种举足轻重位置总不能空着吧?那他商陆,连带着商洹都别当什么皇帝、摄政王了。
还有太多事,太多事……零零碎碎、难以串联,都失去了逻辑与因果。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生成,如果,他真的只忘了陆云一个人,而陆云又真如他所说,贯穿了自己过去的十年……那么自己完整的记忆里,岂不是处处都有他的影子?所以说,是因为他的离去,才导致自己的记忆如此破碎不堪?
商陆不禁一阵颤栗。
或许,他真的独独忘了陆云这个人呢?
至于那什么夫君夫郎……
且再看看吧。
倘若果真如此……那对陆云来说,这太过痛苦了。
虞裕给商陆送来晚饭时,商陆还在闭目养神。
“王爷?醒醒,吃饭了。”
商陆睁开眼,拿起帅案上的信在虞裕面前晃了晃:“这是皇上给我来的信。你猜猜,他说了什么?”
虞裕摆好碗筷,在帅案这一头坐下:“皇上的信?那我怎么知道啊。”
商陆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敲着桌案:“天大的好事,你决想不到。”
“哦?”
“皇上惦记你的功劳,”商陆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要让你当京师卫戍都统。”
“当真?!”虞裕大喜过望,眼睛都亮了,“我就知道皇上圣明!王爷,咱们何时……”
“但是,”商陆打断了他的幻想。
虞裕的笑容僵在脸上:“但是什么?”
商陆将信中内容复述了一遍。虞裕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起身,语气凝重:
“杜仲?那不是齐王的人吗!还有冯谦擅调卫戍?这根本是无稽之谈!王爷,这是明摆着冲您来的!”
商陆白了他一眼:“废话,本王也看得出来。找你来,是商议此事。”
虞裕闻言,又重新坐下,神情凝重:“王爷,此事非同小可。京师大营是咱们的命脉,杜仲……”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继而环顾四周:“王爷,商议这等朝政,为何不叫子慎来?难不成,您还是不信他?”
商陆沉默片刻,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缓缓开口:
“本王不记得他了。”
借口。
虞裕心中叹气,这种命好的主,想做什么却从不明说,全靠他们这帮下人揣测。
“况且……”商陆抬起眼,满是复杂,“你不觉得,此人颇具心计吗?”
虞裕一听,心中了然,王爷这是心软了。毕竟像陆云那般无微不至的照顾法,是块冰也得捂化了。虞裕只怪自己愚钝,曾经没看出来。陆子慎,你好苦啊。
他决心推波助澜再帮二人一次,于是“腾”地站起身,趁火打劫道:“王爷,这您可就冤枉陆子慎了!这十年,他对您那是……”
他本想说“掏心掏肺”,但又觉得不妥,便咽了下去。
虞裕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在帅案上一顿翻找。不一会便取出一卷明黄的圣旨。他将圣旨展开,递到商陆面前。
商陆低头看去,只见上面清晰地写着:
……摄政王、录尚书事、假节钺商陆,加任征北大将军,今特令其总帅六师,都督中外诸军事,仗钺出征,肃清边患。点京畿大营三万、雁归大营五万将士,北征匈奴。着兵部尚书陆云,加任随军督师,参与战略统筹。
后面,也正是他熟悉不过、代使了两年的【大扬天子之印】。
着兵部尚书陆云,加任随军督师……
随军督师,顾名思义,就是皇帝用于掣肘在外统帅特设的职位,往往是皇帝的心腹近臣担任。不光可以参与战略决策、掌管后勤事宜,还可以绕开尚书台、直接给皇帝递密折。
但陆云这个督师就不太一样了。当年出征时皇帝年幼,督师一职自然是摄政王商陆选自己的心腹担任,但同时又是商陆亲征,所以这督师也自然就是形同虚设了。
废话,难不成让商陆来制衡自己吗?不过现在这封无用的圣旨,却成了无可辩驳的铁证。陆云与他的关系,不光朝廷认证,更由他商陆亲自盖章。
“这是王爷当年自己批的红,总不能不认得了吧?”
商陆静静地看了半晌,脸涨得通红。
虞裕见他不说话,深吸一口气,一咬牙,对着商陆郑重道:“王爷,我虞裕给陆子慎作保!够了吗?”
终于等到台阶,商陆毫不犹豫开口:“你我本为一体,你都拿命作保了,本王还能说什么?”
虞裕踏出帐外,折扇摇出了影。
也罢,曾经陆云缄默不言,自己不知也就算了。如今他明白了,便得替这不爱开口的人说话。
——
五月的晨雾还未散尽,官道旁的芍药花已经沾上不少露珠。
按理,正月过完商陆就该返京了,但是他借着自己有伤,说什么腰伤未愈,硬是拖到三月才从西北出发。上了路也磨磨蹭蹭,月余的路程,叫他晃晃悠悠走了整整两月。
商陆跳下马车走到官道边伸了个懒腰,又俯身折下一枝白芍花抖了抖水珠,别在了自己的右耳。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距离商陆不远处停下,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
陆云利落地翻身下马,拱手道:“王爷。”
“四年了,启梁郊外的破泥巴路总算是修好了。”商陆又随手折下一枝,扔进陆云怀里,“给本王换马。”
陆云默默接过花,牵来青骢马,递上缰绳。商陆靠近马匹还没动作,他下意识便伸出手想要去扶。
商陆猛地侧身避开,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带着明显的警告:“管好你的手。”
陆云的手僵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是属下冒犯了。不过从前……”
“停!闭嘴!”商陆不耐地摆手,打断他,“又来了。‘从前如何如何’,这几个月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王爷知道就好,也不枉我费尽口舌。”陆云从善如流。
商陆这几个月觉得,陆云越发……不要脸了。之前他说些疏离的话陆云还多少有点落寞的样子,结果现在连装都不带装了。
商陆冷哼一声,没再理他。他说不过陆云。
就在气氛微妙的当口,另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传来。虞裕骑着马溜溜达达地凑近,人未到声先至:“王爷!陆子慎!你俩在这磨蹭什么呢?时候不早了,咱们快些走。”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目光在商陆和陆云之间扫了个来回。
在两人身边时间长了,虞裕立马感觉出来不对劲,心里随便蒙了个答案,立刻凑过来笑嘻嘻打圆场:“王爷您这伤还是得注意啊,俗话说伤筋动骨……”他话没说完,就被商陆一个眼神把后半句瞪了回去。
难不成猜错了?
商陆不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虽快,但旁人能看出来,不似从前那般轻松了。他冷哼一声:“本王心里有数。”
“王爷心中有数便好。西北苦寒,旧伤最忌反复。”
商陆懒得搭理,一夹马腹便冲了出去,耳畔的白芍花在风中摇曳。陆云与虞裕立刻策马跟上。
日头渐高,商洹第三次扶正自己的冕旒时还没有见到自己王叔的身影。礼部司官挪近身子,又一次开口:“皇上万乘之躯,原不必来此亲自迎接的…”
小皇帝扭头狠狠瞪了一眼:“朕说王叔配得上朕亲迎,轮得到你来嚼舌?”那官员身子一颤,“扑通”一声跪地,连声请罪。
齐王见状上前:“皇上息怒,此人愚钝失察,未能体察圣意,但摄政王不时到京,还需皇上亲迎,望皇上莫要与此等小吏生气。”
齐王又转身对那名官员说到,:“还不快起来谢恩?关于礼制和奏乐,你都按照皇上的意思安排下去了吗?”
“罪臣谢恩。回王爷的话,一切安排妥当,保证万无一失。”于辰战战兢兢的起身,险些又跪了下去。
话音未落,一阵马蹄声便匆匆传来。
时隔四年,朱雀门灰扑扑的轮廓又一次在商陆的眼里浮现出来,十二面龙旗在城楼上猎猎作响。
“奏乐!”
数十面面夔纹大鼓轰然炸响,九尊鎏金编钟应着鼓点击出黄钟正音,凤箫龙管,势如九天凤鸣,恢弘非凡。
鼓声震天,为首那人猛地勒住缰绳,战马长嘶。
自然是摄政王商陆。
他勒马立于阵前,一身张扬至极的文武袖惹人注目。右披银甲左着红袍,鲜衣怒马、风光无两,又更显威严天成。
他生得一副好看的皮相,面容清秀俊郎。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眉眼,极具攻击性。眉型锐利,眉峰上挑,眉尾收得干净利落。眼型狭长,眼尾上翘,沉静而锐利。一双丹凤眼,尽显英气。耳边,还别着盛放的芍药花。
“你听,这奏的什么乐。”他吐出嚼了半路的麦穗,把别在耳朵上的芍药花拿在手上,随手揪下一片花瓣,问向其余二人,“还有那龙旗,足足十二面,兔崽子把登基大典的仪仗搬出来了。”
陆云凝神细辨,与商陆对视一眼:“不错,正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御乐。”
商陆冷哼一声,道:“这还没进京呢,就给咱下上套了。”手中的花瓣儿也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秃秃的花柄被他随手一丢。
陆云从怀中把先前收好芍花取出来默默递到商陆手上,正欲开口,却被虞裕先一步打断:“王爷,这该怎么办?”
商陆看着花愣了一下,没去接:“这阵势不对,都先别动。”
倒是虞裕眼尖,从陆云手上拿过了这朵芍花。陆云回头,给虞裕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虞裕没瞅他,继续开口:“我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惯你们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闲情逸致?”
收获的是商陆的白眼。
“礼部司官于辰,率朝中各部大小官员恭迎摄政王回京。”于辰走向队列最前率先跪下,身后大大小小官员也纷纷行礼。
陆云驱马向前几步,大喊到:“摄政王有话,礼制不合,不敢入京。”
于辰犯了难,看了眼皇帝,只好硬着头皮问道询问道:“礼制哪里不合,请摄政王明示。”
“奏的乐是皇帝才能用的御乐,”陆云用更大的声音回道,确保更远处的皇帝等人也能听到,“此外龙旗多了三面,乐鼓多了十二张。”
于辰又打算回头看一眼皇帝,齐王的命令已经下了下来:“撤下三面龙旗,十二张乐鼓,改奏《凯旋令》。”
更改过后于辰再次行下大礼:“臣等恭迎摄政王班师回京!”
商陆翻身下马,风光无限的走在前头,其余百官则在两边等候。
等其余百官行完了礼,陆云、虞裕二人才在后面跟上。
商陆挺介意商洹先前调任京畿卫戍都统一事,原本盘算着不给他什么好脸色,但是他看着现在只比他矮半个头、已然褪去稚气的亲侄子,脸上又忍不住挂上了笑。
“臣商陆见过皇上,皇上天潢贵胄,何必亲自相迎。”商陆行礼还没结束,小皇帝就松开了自己紧握座椅扶手的手,起身把自己的王叔拉了起来。
“王叔不必行此大礼。周公吐哺纳士,王叔既是朕的长辈而且又西北大捷,朕自然是要亲自来迎。朕等王叔多时了,快随朕进京。”商洹拉起商陆后便撒开了手,极不自然的转身走在最前面。
商陆心里的高兴瞬间就被他这副样子给浇灭得不剩什么了。他心里一沉,劝自己道,比起叔侄这层关系,更要紧的,他还是那个对自己无比忌惮的少年皇帝。
“话虽如此,但国礼不可乱的道理臣等自然不能忘,商陆和皇上都是自小在太学读书的皇子,君臣纲常还是懂的。”商陆跟在商洹身后,走进了城内,“你说呢皇上?”
商洹扭过头不敢看商陆的眼睛,但又撇到他从容不迫的神情,轻问到:“王叔的意思是?”
“礼部司官于辰使用皇帝礼制来迎接臣等,实为僭越之举,至于如何处置,还望陛下乾纲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