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最近很忙,没给你电话和消息。这两天上海下雪了,还积起来了,我一上海哥们特兴奋,拉着我们非要打雪仗,还堆了个雪人,我发你看……我不小心给冻感冒了,不过没啥事,过两天就好了。今年过年还是不能回来陪你们了,你和爸俩跟三姑六姨他们好好过年哈,开心就好,别老担心我,我挺好。估计你不看网上新闻,总之我的事业目前很有起色,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谢纵醒来前,梦见自己那年坐在火车上,车窗外的站台繁忙热闹,凛冬的气息浓郁,不过车厢内十分暖和,甚至热得想脱掉外套和毛衣。
莆三弦坐下的时候,还跟他打趣:“又给你妈编辑长短信啊?说了啥,我给你看看要不要润色下。”
卓非在前排咳嗽,被他过了感冒。过道对面,解鹜鸣和五哥在继续争论昨天没争完的游戏话题。江雪停一个人坐他们后面,听到莆三弦的话,转过头来,似戏谑地笑了下。
他们又要出发去下一站巡演地了。
要不是再次回到了这个时间点上,他应该不会再想起和这些同伴的事。
人生的旅途就像一列不停往前跑的火车,每个阶段,都会有一些新面孔陪你共走一段,但他们最终也会成为过去,离开自己的生活,在回忆里封存褪色。
不管当时多么深刻的时光,都会在奔腾不歇的火车向前而去时,退到身后去。
——他原以为是这样。
可是如果架一台时光机,让它回放,那些遗落的回忆就像散落在地的零件。他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把它们丢在那里,有一天再次回到那个尘封的屋子里,想把它们再装回原来的地方,才悔恨起当时没能更深地记住它们的位置。
谢纵醒来的那刻,凝视着眼前上铺的背板,恍惚间有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寝室窗户涌入淡薄晨光,他拿起枕头边的手机,确认了时间,才平静下来。
为了区别记忆中的东西,他把手机现在的屏保换成了过去绝不会用的照片。
过了一会,上铺有了动静,江雪停沿床边梯子爬下来,看到他也醒了,愣了一会,点了点头:“早。”
“早……”谢纵起身坐在床沿,看到江雪停进了淋浴间,过了会,水声传出。
他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关于江雪停,好像每当他要想起什么的时候,那些记忆却又迅速地沉没在了更深处。
中午汇演小组再次碰头,两人一起到教室时,袁善衣他们都已经在了。
袁大编剧脸上还留着前一天的晦气,一看到江雪停进来,便言语带刺:“昨天突击得怎么样啊?我们今天打算把前面四幕都排完了,不然真等着在全校师生面前出糗吧。”
他晃着手里的剧本,仿佛耀武扬威的老流氓。
而江雪停在他面前,更显得弱小无助,勉强地一笑:“我尽力了,试试吧。”
本来在低头临时抱佛脚的俞枭抬眼看了看他,眼神闪过一丝异样,不过没说什么。
袁善衣更盛气凌人了:“昨天你不是这么说的啊,信心可足了,经过一晚上,现在知道我们北电表演系不是你们这种歪路子流量能比得上的?”
冯唯笑着踢了踢他:“你少说两句。”
江雪停笑笑:“是是,请各位学院派精英指教。”
以免等会更不好收场,谢纵咳嗽道:“好了,开始排吧,抓紧时间。”
俞枭也提醒:“我等会六点以后还有事。”谢纵知道他是什么事,这些天他天天晚上都在鱼晓吟那过夜,第二天早上再回学校。
手机铃声忽然响了,众人交头接耳,谢纵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皱了下眉,跟大家歉意地打招呼:“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他到外面走廊上站了几分钟,讲完电话回来,袁善衣简直要爆炸地瞪他:“你不会临时有工作吧?”
“不是。”谢纵把手机放回口袋,神色却不太自然,“排吧。”
整幕剧一共五个角色。
谢纵饰演死者的邻居;江雪停顶替鱼晓吟的角色,死者的弟弟;俞枭饰演死者的上司;冯唯演死者的好哥们;然后袁善衣演一个没头没脑的警察。
一栋待拆迁的老房子里死了个人,警察来到现场后,发现报案者竟不知去向,而排查死者的人际关系以后,根据手机通话记录和短信,发现了四名嫌疑对象。
警察相信,真正的罪犯再次回到案发现场,一定会露出蛛丝马迹,于是把四名嫌疑人都叫到了现场。
第一个到的自然是邻居,警察没在他身上发现什么破绽。
第二个到的是上司,警察也没有发现他言语中的漏洞。
第三个到的是死者好哥们,依然一无所获。
正当警察寄希望于在剩下那个人身上找到突破口时,“弟弟”来了。
“江雪停”扣响了打开的门,第一眼看到“警察”的时候,神情是茫然的。
“袁善衣”问:“你谁啊?”
“江雪停”附和笑笑,透出傻气:“我,我是他弟弟,呃,这是我哥家。刚有人打电话给我,说我哥屋里是不是煤气灶开着没关,人不在,我,我有他家的钥匙,请问你们……”
就是这样。
袁善衣几乎惊讶得没接上他自己写的词。
而“江雪停”似乎不愿就此NG,干脆越过了他,来到屋内。他发现地上的“哥哥”,震惊之下,颤着嗓子轻唤两声,随即像被人点了穴之后又解了穴的瞬间,扑倒痛哭:“哥!哥!!!!!!!!!”
这声声嘶力竭的哀恸,可说像一枚深水鱼雷,嘭地把其他人的心湖炸得天翻地覆。
袁善衣抖着腿正要起身说这演的是不是太浮夸了,却见江雪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沉默无声,肩背紧绷,让人感受到一种绝望的压抑。袁善衣闭上了嘴。
“唉,每个最初质疑江雪停的人,似乎都要对他真香。”谢纵默默慨叹。
昨天他的反应跟他们差不多。换了谁,上来被江雪停这么回炉重造般的演技冲击,能不吓一跳啊?
冯唯和俞枭的目光焦点都定在江雪停身上,忘了自己的表情反应有些出戏了……
等到情节峰回路转,警察发现怀疑错了弟弟,而弟弟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决定冒着生命危险也不能让凶手逃掉,并要想办法从凶手身上拿到唯一罪证,交给那个蠢警察。
接下来那段,是整幕剧中“弟弟”的高光时刻。
“弟弟”和“凶手”一起来到了“阳台”上。
“凶手”说:“有火么?借个火。”
“弟弟”掩饰着紧张,不停抖着肩膀,佯装很冷:“没有,别在我哥家里抽烟。”
“凶手”尴尬地笑了笑,突然向“弟弟”探身:“……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了?”
“弟弟”猛地背脊一绷,道:“对,我发现了。”
“凶手”向他又靠近了一点,这时候弟弟补充道:“我发现了你这家伙还欠我哥一千多块钱。”
“凶手”显然有点出乎意料:“啊哈?”
“弟弟”:“我想起来他跟我提过。”
“凶手”这时谨慎试探:“他跟你提过些什么?”
“弟弟”随便扯谎:“他说过,有个老不还钱的家伙,总在他卫生间抽烟。我哥不抽烟,所以卫生间里那些烟屁股,是你上厕所时留下的吧?”
那已经是前天的事了,“凶手”跟警察交代过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前天:“哦,是的。就因为这样,差点被当嫌疑犯了。不过那些烟头,不可能是罪证,对不对?我要是凶手,哪那么傻留下自己来过的证据啊!”
“弟弟”说:“对,你说的没错。发生过的事,一定会留下痕迹,就算它们被抹除掉了,也一定会有违反常理的地方。那些违反常理的地方,会提醒你,曾经发生过的事。”
“凶手”愣了愣:“……”
“弟弟”盯着他,干涩地笑了笑:“当我死时,世界呀,请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着‘我已经爱过了’这句话吧。”
“凶手”沉默半晌,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可不是杀死你哥的凶手。”
“弟弟”说:“这是泰戈尔的《飞鸟集》中的句子。那是我很喜欢的诗集。说起来,我昨天把这本诗集忘我哥办公室了,他说会帮我带回家,让我过来拿。可是刚刚好像哪儿也没看到那本诗集。”
“凶手”掩饰道:“可能你哥忘记带回家了吧。”
“弟弟”点点头:“有可能。”
“弟弟”撇下了“凶手”,准备返回“客厅”。这时候,“凶手”恶狠狠盯着“弟弟”的背影,就像一只要扑上去将他撕碎的野兽。
就在这个时候,“弟弟”忽然又回头对“凶手”说:“那本泰戈尔的诗集,是我哥送我的礼物,扉页上还写着祝福语。我想起来了,我哥好像说,叫快递寄给我。这边要寄出的快递,都会先放到门房保安室那,我应该去那找找,万一还没被拿走。”
“凶手”舌头打结道:“是、是今天吗?”
“弟弟”怀着哀痛,苦笑:“是啊,说不定就在他遇到凶手的前一刻。”
冯唯那首先爆发出了响亮的掌声:“无知总是让我们盲目自信。谢纵,你找来的这个外援可以啊!演技一点不输给小鱼,而且,他演的,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真觉得像是看到小鱼在演。”
鱼晓吟是他们中演技最好的。所以,当江雪停说要模仿他时,谢纵可以理解其他人觉得江雪停大言不惭,不知北电卧虎藏龙。
连一向宠辱不惊的俞枭也愣了好久,回过神,说:“到时再上了妆,应该台下认不出来。然后,我们再找个理由,说小鱼演完就溜去厕所了。”
冯唯又冲袁善衣揶揄:“大编剧,这下你没脾气了吧?”
袁善衣抱胸一扭头:“哼,到时万一被老师发现我们找校外的人凑数,照样要被取消成绩。”
冯唯无奈摇摇头,对江雪停露出一口白牙:“别理他,他就那样。好词好句都献给剧本了。”
江雪停看了看谢纵,问:“他们说的真的吗?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没给你丢脸吧。”
谢纵不知道他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刚想半苛责半赞许地点评两句,手机铃再次响了。
他给江雪停竖了个大拇指,说:“我去接下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