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省心里一边盘算着,一边往他住的闲云阁走,沿途侍女皆垂首行礼。
进了屋,他一屁股在软榻上坐下来,眼睛斜睨向谢怀序,想让对方给他倒杯水喝。
可谢怀序刚刚仿佛听到什么动静,注意力都在门外,压根没看到。
“渴吗?”
谢怀序也没回头,“有点。”
“那我给你倒杯水喝?”
“那倒不用。”话脱口而出,谢怀序才隐约觉察出不对,一回头,见谢三省瞪着自己,忙俯身倒水,“郎君请用。”
谢三省也没急着伸手,“你呀,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家郎君我,跑了一天了,一口水都没喝,也不知道主动点。”
谢怀序颔首认错,“是。”
“这还差不多。”谢三省满意了,朝杯子伸出手去,可还没等他碰到,从门外扑棱棱飞进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径直落在案上,之后竟旁若无人,俯首在杯盏里喝起水来!
谢三省瞥见鸽子腿上的金箍,轻叹一声,撑膝起身,“走吧,去讨杯茶喝。”
……
两道黑影从平康坊墙头掠过。
谢三省与谢怀序轻盈落地,起身之后掸了掸衣袍,大摇大摆走入一家妓馆。
“哟!谢郎君,您可是好久都没来了!”鸨母摇着扇子迎上来,在他胸前轻拍一下,随即俯身向前,以扇遮面耳语道,“秦王在里面等您。”
谢三省会心一笑,朗声问道:“最近有没有新来的娘子啊?”
“有有有,郎君里面稍坐,我去把人都叫上,让您好好看看。”
“谢三郎,好久不见啊!”
“谢君!”
不少人看到谢三省,都跟他打招呼,他也都一一回应了。
几乎每位郎君的案侧,都有位盛装打扮的娘子伺候着,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叫人眼花缭乱。
转身来到里面最大的一间,门一开,案前正仰头饮酒的玉面郎君,见到他大笑道:“来了?”
见一侧的食案上早就备好了酒菜,谢三省翻着白眼入席,“你的鸽子喝了我的水。”
玉面郎君闻言举起酒盏,“水而已,我用酒,加倍补偿给你怎么样?”
“秦王殿下,你知道我不饮酒的。”
案前的玉面郎君,正是秦王刘占,当今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太后的亲生儿子。
刘占哈哈大笑,“那便怪不得我了。”
谢三省半日水米未进,端了案上一盘鸡肉递给谢怀序,随后自己也吃了起来,边吃还不忘抱怨道:“你还真是分秒必争,我这入城还不到半个时辰,鸽子就到了。”
“你这好不容易回来,我自然要赶紧见上一见。”
谢三省读懂了这其中的言外之意,头也没抬,“已经找到右相的暗桩,不过还没拆,我还得回去呢。”
刘占收起笑容,压低了声音道:“皇兄已经派人去过郧乡县了。”
“我知道。”
刘占又自己斟了一杯酒,送到唇边,“你确定要蹚这趟浑水?”
“那是我外祖父,我不蹚也得蹚啊。”
“你可以将此事告知你阿耶阿娘,或是直接告知司马老将军,就说圣人有意瓦解世家,又怀疑他与其中的王氏交往过密。”
谢三省轻笑一声,“我阿耶?我看他未必不知情,可能也在按兵不动,至于我外祖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远离朝堂多少年了,不必操这个心。”
“是啊,皇兄多疑!”刘占怅然,“一旦交过手,这么多年你在他面前装傻充愣,可就都白费了。”
“我哪是装傻啊,我是真傻,我能写好的,就四个字:‘明哲保身’,论藏拙,谁也比不过秦王殿下您啊。”
谢三省端起面前的酒壶闻了闻,果然里面装的是茶汤,摸摸壶壁,温度也刚刚好,便仰头直接往口中倒。
刘占对他这个喝法见怪不怪,“昨日我入宫给阿娘请安,可听说了一件事,别怪我没提醒你。”
“什么事?”
“皇兄有意为你赐婚。”
谢三省挠了挠额头,“不会是右相的女儿吧?”
刘占大笑,“你还说你是真傻,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除了那祁真儿,还有我表妹,宿梨,估计就在下月皇后寿宴时,便会跟你阿耶提了。”
这表面上看着,是让谢三省从两个小娘子中,选择一个来成亲。
可实际上,右相是皇帝的人,这位表妹宿梨,很明显是太后的人。
选择谁,整个镇国公府便是公然站到了谁身后。
皇帝这是在逼谢家做决定。
皇帝登基之初,太后受先帝遗命辅政,许多大事都是太后来做决定。
这一晃四年过去了,皇帝自认为已经有能力处理好诸多政事,可太后并不这样认为。
就比如瓦解世家,太后一直认为还不是时候,不该操之过急,可皇帝一再坚持,这才有了推行新律之事。
“那可真不巧。”谢三省显然明白其中奥妙,“这几日我便要下聘成亲了。”
刘占一惊,“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我这次回来便是为了此事,我那未过门的妻子,可就给了我七日的时间,过时不候,这不,我马都差点跑死了赶回来,结果…”
“结果你阿耶还要你跪祠堂?”刘占单手托腮,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要不要,本王帮帮你?”
“哎,不需要。殿下您风流名声在外,去了只会让我耶娘,更加觉得我在胡闹。”
“难不成你是认真的?”
谢三省腰背一挺,煞有其事,“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刘占啧了两声,“这知道的,是你去了四个月,便遇见真命天女,喜结连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为了躲避皇兄的选题,随便拉个小娘子成亲呢!”
这话倒是提醒了谢三省,只见他嘿嘿一笑,“是啊,我阿耶一直独善其身,从不参与朋党之争,若圣人硬逼着他选择一方,在那寿宴当下,确实不太容易能想得出两全的办法,但我若立刻成亲,便能化解危机于无形,阿耶应该感激我才是。”
“那便祝你成功了。”刘占举杯遥敬,一饮而尽。
*
乌烟瘴气收拾了好几日,苏岩一家四口终于要搬走了。
临行前,大家自然是要一起吃顿践行饭。
因为踏青那日朱二娘的事,林氏耿耿于怀,一直还生着胡氏的气,这些日子也没过去帮忙,可这践行饭再不露面,总是说不过去,嘴上虽是应下了,可心里却是八百个不情愿。
苏韵也不想太早去,便在房间里练字。
可没多一会儿,便听到雪信在院子里嚷,“小郎君,您这是做什么,哎,啊——”
她想也不想,跑到门边,拿上两个幕离便冲了出去。
果然,院子中心地上有一个被摔烂的马蜂窝,好多马蜂已经从窝里飞出,直奔雪信而来。
“别叫,别跑,慢慢退着走!”
苏韵手疾眼快,将幕离罩在雪信头上,又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的幕离也戴好,跟雪信两个人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
苏承会还趴在墙头上,他大吼着,“苏韵,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害得阿姐不能嫁给朝闻阿兄,害我不能去浔岚书院!我倒要看看,你被蛰成个猪头,还怎么嫁人!”
说完,还做了个鬼脸,才转身跳下去。
马蜂找不到目标,在空中盘旋了一阵便散了。
回到屋里仔细检查,才发现雪信手上已经被蛰了一块。
苏韵忍着怒火,帮她拔掉毒刺,又叫藏春打来水帮她冲洗。
“藏春,你去帮我办几件事,到外院找人,叫他们来处理院子里的马蜂窝,再找一个脚程快的,去请郎中,之后你去找刘翁…”
藏春不住点头,一一记下。
“去吧。”
见雪信疼得直抹泪,苏韵咬紧了后槽牙。
最近是太忙了,没时间教训那个蠢蛋,叫他得意忘形了。
这临走了,还不得送他一份大礼。
……
苏母喜静,苏家各房向来是各吃各的,上次聚在一起吃饭还是除夕。
苏韵叫雪信留在院子里休息,处理完琐事,才领着藏春来到偏厅,抬眼扫了一圈,人已是到齐了,她是最后一个。
厅内正位,松鹤延年的屏风前,苏母端坐,正含笑看着她,她忙恭顺行礼。
右手侧依次坐着大伯母杨氏和二房四口,左手侧则是耶娘、苏玫,她的空位以及末席的苏璎。
苏韵提裙落座。
对面的苏承会见她毫发无伤,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苏韵别过头去,假装看不到。
“好了,人都到齐了,上菜吧。”苏母笑盈盈道。
话音刚落,侍女们鱼贯而入,摆上食案的菜色也十分丰富,什么金齑玉鲙,葫芦鸡,醋芹,羊皮花丝,荠菜羹,应有尽有。
“二郎一家就要迁去西京,此去路途虽算不上遥远,可不能时时相见,已是分别。”苏母举起杯盏,“那就祝你们今后,平安顺遂!”
“谢阿娘!”苏岩也是性情中人,瞬间红了眼眶。
苏崇也双手举杯向前,“次兄,一路顺风!”
苏岩忍泪道:“三郎,日后为兄不能在阿娘面前尽孝,家中一切,都要仰仗你了。”
“次兄放心,定不负所托!”
两人兄友弟恭推杯换盏,恨不得抱头痛哭,可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小辈们心里毫无波澜,甚至还有些无聊。
“我的酪饮呢!怎么还不来?”苏承会敲着银箸,大声嚷道,“我只喝酪饮的。”
苏母眉头微蹙。
胡氏自然也是注意到了,生怕临走前因为教子无方再被罚一顿,忙给身边的苏荷递眼色,示意她去阻止弟弟。
苏荷也不含糊,照着苏承会的后脑就是一巴掌。
“你干嘛?”苏承会捂着头大叫,“阿娘,你看她!”
“闭嘴。”胡氏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
苏承会虽停止叫嚷,可眼睛却还死死剜向苏荷。
“小郎君,酪饮来了。”身后侍女及时将酪饮送上。
“这还差不多!”苏承会端起杯盏一口气喝完,“再来一杯!”
苏韵这才弯起嘴角。
苏承会看见了,皱眉问道:“你笑什么?”
苏韵摇头,“没什么,一路顺风啊。”
“切!”苏承会丝毫不领情,只是嗤了一声。
胡氏夹了菜送入口中,却味同嚼蜡。
原本特地叫媒人去城外寻她们母女,就是为了心里痛快痛快,谁知苏韵不但没吃瘪,还招了更好的夫君回来。
阿姑也是,三房前脚退亲后脚又要定亲,如此荒诞竟然一声不吭,说到底还不是偏心。
苏荷和苏韵年纪相仿,从小在女儿的吃穿嚼用上,她有意无意地,总要跟三房做个比较。
姐妹俩双双及笄之后,这选夫婿自然也是要比的。
想当初扬言说要嫁到西京去,竟叫她瞎猫碰上死耗子,说了个正着。
三房当初定了严朝闻,一方面,她心里嫉妒得要发疯,另一方面,她又巴不得促成好事,也好沾沾光。
她想着,严朝闻有望登科,那苏荷至少也要说个门户差不多的,可如今苏韵要是直接嫁进国公府,还不是做妾,放眼大兖朝,想要跟国公府门户差不多的,可谓是凤毛麟角,即便是矮个几品,恐怕也是够不着了。
不但被人比下去,还被一脚踏进泥里,她心里这滋味,是又酸又苦。
不过换个角度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亲事要是真成了,估计夫君在宫里当差都能被高看两眼,更别说苏荷的亲事了。
如此想着,总算舒服些了。
……
要掐着吉时上路,筵席不多时便结束了,兄弟二人显然并未尽兴,一起相约除夕时再把酒言欢。
小辈们却是解脱了,只等门前送别后,各回各屋。
前面两辆马车坐人,后面三辆拉行李,一行五辆车浩浩荡荡启了程。
苏岩从车窗探出头来,摆手道:“回去吧,阿娘,保重身体!”
苏母点点头。
众人谁也不吭声,只大伯母杨氏,声音如蚊子一般,说了一句:“路上小心啊。”
目送车队走远,众人纷纷转身进门。
只苏韵还站在原地,翘首望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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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 好离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