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场春雨过后,天渐渐暖了起来。
年轻的郎君娘子们,三三两两相约出城踏青,时而斗酒作赋,时而引吭高歌,也是道亮丽的风景线。
可苏荷却开心不起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生闷气。
胡氏刚从苏母的院子回来,学了一整日的厨,熏得头昏脑涨不说,还腰酸背痛腿抽筋,身上没一处爽利的。
瞧见女儿心烦,胡氏强压着疲惫上前,“怎么了?不是出门踏青么,玩得不开心?”
苏荷嘟着嘴,用力扯下手中花朵的花瓣丢到地上,气呼呼道:“踏什么青,我以后再也不出门了!”
胡氏耐着性子追问,“谁又惹你了?”
“还不是徵儿!”苏荷扭头跟阿娘诉苦,“今日出城踏青,方穗她们几个,一直在说徵儿被退亲的事,羞得我都抬不起头来,真是丢脸死了!”
一说起这事,胡氏也来了气,她每日都得到阿姑跟前伺候,被逼着学这学那,学得不好还要被罚,不也是三房害的?
她一屁股坐到苏荷身边,竹筒倒豆子似的抱怨起来,“也不知道你三叔怎么想的,那么好的亲事,打着灯笼都难找,非得由着徵儿作,这下好了,不仅亲事没了,徵儿的名声,连带着我们整个苏家的名声,也都毁了!”
“方穗平日里就嫉妒我,总能得到宫里的宝贝,如今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连口气都不换地挖苦我!”苏荷干脆把手里的残花丢掉,“阿娘,您不知道,她们说得可难听了!她们说,这么好的高枝,我们苏家不攀多可惜,既然徵儿不能生,不如,不如…”
“不如什么?”
苏荷羞愤捂脸,“不如由我去替!”
胡氏气得咬牙切齿,想从脑子里拣出两句话,骂出来好泄泄气,谁知想着想着,竟好似一道天光照在脑门上,整个人都豁然开朗。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
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央着求着三房嫁到严家,还不如直接将香尘嫁过去。
一群孩子都是一起长大的,香尘哪里也不比徵儿差,平日里也是“朝闻阿兄”地唤,之前亲事能成,无非是徵儿更主动些罢了。
虽然替嫁不太好听,可待到严朝闻榜上有名的那天,谁还敢拿这件事置喙?
是,严母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可那又怎样,有多少权势钱财都捞不着的新妇,不也都被阿姑磋磨着?天下阿姑都是一个样的,对外能直起身板,比什么都重要。
想到这,她扯下苏荷捂着脸的手,“香尘,阿娘问你,你觉得,你朝闻阿兄怎么样?”
苏荷那被手挡住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
是夜。
苏韵满面愁容伏在案上,一只手撑在下颚,手指还不忘揉搓着耳垂。
谁能想到,这么宏大个计划,还没开始就栽了?
她戴着帷帽,又去看了好几间铺子,房东几乎都是一样的说辞。
房东们说得其实也在理,签份租帖,模样见不着,名字再签个假的,真要出了什么事,她一走了之,即便是官差也没处寻去。
白日里,李颖如来过,称与杜姨母商议后,决定试上一试。
杜姨母赶工做了好几盒香粉,还准备了一堆谢礼,叫李颖如一起提来。
香粉她看过了,味道、质地都没问题,只需稍稍改进配方,加些养肤美容的功效,再装进精致些的盒子里,便能拿出去售卖了。
万事俱备,可她这阵东风却吹不出去了。
“唉——”苏韵换了另一只手托腮。
藏春听她一声一声叹着,心都跟着往下沉。
原本觉着,娘子不谙世事,心思单纯,总怕她吃亏被人骗,宁愿她不高兴也要多嘱咐几句,盼着她能多长长心眼儿。
可真到了这么一天,看着她愁完这件愁那件,食不知味,夜不成眠,人都瘦了一圈,倒情愿她能回到什么都不懂的从前,至少还能高兴些。
藏春见她也没有歇的意思,只好过去帮她剪剪烛芯,把光拨得再亮些。
生怕弄出什么声响扰了娘子清净,藏春每一下动作都很小心,甚至还架起胳膊,以减少衣料摩擦的声音,可这份安静并没能保持多久。
“娘子,娘子!”雪信从外面风风火火冲进来,一下撞到书案上,把苏韵吓了一跳。
藏春忍不住斥了一句,“怎么毛毛躁躁的!”
“有大事!”雪信把撞歪的书扶扶正,眉飞色舞问道,“娘子,您猜我听到什么了?”
苏韵没精打采,“什么?”
“二夫人,打算把三娘子,嫁到严家去!”
“什么?”苏韵惊得身子一下子挺直,瞪大双眼,“你从哪里听到的?”
雪信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得意道:“是小郎君自己说的。”
“苏承会?”
“嗯。”雪信点头,“小郎君不是一直想进浔岚书院吗?方才,他出门去买笔墨,赶着关坊门时才回,冯叔见了就问上几句,小郎君便说,等他阿姐嫁了严郎君,他就能去浔岚书院读书了,可得买些好东西用着,免得叫人看轻了去。”
“……”
苏韵扶额。
这一家子蠢蛋,唯一一个长了脑子的二伯父,还常年不在家。
别人避之不及的东西,还非要当宝贝捡去,到底是怎么想的?
藏春轻叹,“这下三娘子,可是要被她阿娘推进火坑了。”
苏韵摇头,“我这位堂姐,可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面上人畜无害,一切听从耶娘安排,实际心里也有自己的道,要不是她自己动了替嫁的心思,朝这方向引导二伯母,以二伯母的脑子,压根想不到这一招。”
自以为很聪明,但也只是自以为而已。
她与苏荷并不要好,甚至还有些莫名的互相看不顺眼,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苏荷,去走这一条,她明知会很苦的路。
祖母要是知道,定不会允,为了以防万一,明日她还是得走上这么一遭。
“唉!”苏韵又重重叹了一声。
这下好了,自己一头虱子还没来得及抓,还得帮别人。
*
房间里昏暗一片,只留案上一盏快要燃尽的走马灯。
严朝闻靠坐在墙角,拎起手边酒壶晃了晃,最后一点也被他喝完了。
他心烦地将酒壶丢出去老远,脑海里尽是和李颖如的对话。
他是黄昏时分偶遇到李颖如的,看方向,该是刚从苏府里出来。
李颖如与苏韵是闺中密友,经常在一块,一看到她,自然会想起苏韵,现下身份尴尬,他本想低着头装作看不到,谁知她竟径直朝他走过来。
“严郎君。”
“李娘子。”
“你,还好吗?”
他惊诧抬眼,本以为她会替苏韵抱不平,埋怨他几句,谁知一开口,竟是问他好不好。
他鼻子一酸,轻轻摇了摇头。
“事情既已发生,严郎君不必多想,还是好好照顾自己,身子康健,才能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李颖如的声音软软的。
“嗯。”
“严郎君可能想知道徵儿的近况。”李颖如又道,“她很好,虽然流言不断,可她向来坚韧,并不被流言所扰。”
他行一礼,“多谢李娘子了。”
“严郎君客气了,不管怎么说,你我也算是幼时相识,我并不愿见你就此沉迷,严郎君不是最喜欢那句诗么?”
李颖如朱唇微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辈岂是蓬蒿人…”他默默重复着。
“我还记得,严郎君吟这句诗时的意气风发。”李颖如道,“徵儿已经将此事就此揭过,开始为日后生活打算,严郎君也赶紧振作起来吧。”
为日后生活打算。
他还记得,苏韵曾经说过,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他的妻子。
如今亲事已退,他还真想知道,此时她在打算些什么。
“她…最近在做什么?”怕李颖如误会他纠缠,他忙又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
李颖如犹豫片刻,才道:“她想赚些钱来傍身,想来严郎君也不精于此道,帮不上什么忙的,况且徵儿应该也不希望,你再插手她的事。”
他只觉得奇怪。
苏韵向来淡泊,不逐名不逐利,在一众满是铜臭,成亲前只问夫家,黄白之物有几何的小娘子中,是白莲一样的存在。
这也是他最喜欢她的一点。
如今却说需要钱来傍身…这定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需要钱?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他急切追问。
李颖如并不说话。
他自知没立场再多问,点点头退了几步,“我懂,我懂的。”
李颖如颔首,“严郎君,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天,严朝闻却还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他好希望能快快醒来,赶紧筹备,好迎娶他的徵儿进门。
一阵夜风吹来,案上的走马灯瞬间翻倒在地,里面燃着的蜡烛倾倒,将周围的布画点燃。
他静静看着火光越燃越高。
“朝闻阿兄,这是徵儿亲手做的走马灯,你喜欢吗?”
“你看这幅,是你陪我在城郊放纸鸢。”
“这幅,是我们在临湖上泛舟,角落这里,是我们遇到的那对鸳鸯。”
“还有这……”
他眼里雾气氤氲,火光里徵儿的笑脸也越来越模糊。
他终于忍不住,将头埋在双膝间,痛哭起来。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李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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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