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前的宫灯刚点上,老太监刘怀佝偻着背候在朱门旁,手指不紧不慢捻着佛珠,见着七殿下便躬身行礼。
孟劲舟扶着仆从的手下车,缓步走来,左腿落地时虽缓却稳,每走一步都带着极轻的滞涩。
刘怀道:“殿下今日入宫,回来得比平日里晚些,可是去街上逛了逛?……仔细扰了您的清净。”
“又不是木雕泥塑,”孟劲舟道,“总不能日日闷在府里。”
刘怀垂着头,应道:“老奴失言,殿下身子金贵,出去散散心也好。……太子心系殿下,差人送来了上好的金疮药,说您狱中受的鞭伤需好生养护。”
“知道了。”孟劲舟说罢径直入内,拐杖斜倚在书桌旁侧。
刘怀搁下锦盒退去,房门刚阖上,书房暗处便走出一个年轻男子。他身形高瘦,没有半分张扬,早几年逃亡途中受过孟劲舟的恩惠便替他做事。
府上被刘怀管制,毫无戒备,陈伴进他书房不是难事。
“殿下无故入狱,”陈伴微微蹙眉,“可是谁从中作梗?”
“没个由头,”孟劲舟径直解开中衣系带,褪去外袍,脊背裸露在外,鞭伤太重,稍一动作便牵扯得皮肉发紧,“正巧你在这,帮我上药。”
陈伴惊愕,半晌才从案边拿起一枚竹片,细细涂抹:“沧州盐运的赵平荣私吞税银百万两,工部主事周通卖官鬻爵,桩桩件件都有实证。”
孟劲舟声音平静:“赵平荣是前年太子提携的州府官员?”
“是。”陈伴点点头。
孟劲舟眼帘半阖:“太子倒是会选人,个个都是敛财的好手。”
陈伴将最后一道疤痕敷好药,收了竹片,低声问:“殿下打算如何?”
“三哥急着找太子的错处。”孟劲舟抬手拢了拢衣襟,“被他知道,这‘失察’的罪名,太子怕是躲不掉。”
陈伴心领神会,又道:“高阳王那边已经有动作了,他身边的高黄允出入李府,应当在跟李万堂交涉。”
李家世代经商,历经三代积累,掌控沧州及周边盐铁供应的半壁江山,与朝廷有盐铁官营合作。
李万堂虽富甲一方,却从不捐官买爵,不与权贵结党。孟元怿的势力多集中在后宫与外戚,自然想拉拢,得到李家的财富与盐铁贸易渠道。
“是么,”孟劲舟语气淡然,“那就不用我们多费心了。”
陈伴面上疑惑。
“硬骨头,”孟劲舟说,“孟元怿啃不下,不必在意。”
“那赵平荣呢?”陈伴试探问道,“可要把此事透露给老太监?”
刘怀是孟劲舟年少时,穆妃,也就是三皇子高阳王的母妃,给安排的大太监。
说是照顾他,实际上是安插在孟劲舟身边的眼线罢了。
刘怀一直想在高阳王那里争脸面,可惜这位瘸腿皇子什么也不争,没威胁,自然也没敲门砖。
孟元怿盯沧州盐运已经盯了许久了,换上他的人,就是给了他与沧州其他盐商谈判的筹码。
虽然孟劲舟现在是想让孟元怿把太子拉下马,但若是他真得了助力,实在不好办,所以赵平荣贪污的事不藏也得藏,想到这,孟劲舟轻轻摇头。
“可他的心腹就在沧州,”陈伴道,“发现是迟早的事。”
“心腹?”
孟劲舟撑着木杖起身,袍角扫过榻边的矮凳,慢步往书架方向挪,目光越过层层书架,落在角落那堆松脂块旁,一团小小的黑影正贴着松脂蜷着。
孟劲舟伸出空着的手,轻触那冰凉滑腻的蛇身:“赵平荣贪污一事你在沧州不过三个月就能查出实证,日日与他共事的全子坤怎会不知。”
陈伴迟疑:“……可他不是高阳王的人吗?此事若告知高阳王不是大功一件?”
“因为树大招风,他才不想做孟元怿手里的刀。”孟劲舟轻声道,“……前段时日四哥密去沧州的事,许就是因他传递了赵平荣贪污的消息。让四哥来藏赵平荣的罪证,自己孑然一身,好过替孟元怿投石问路。勉强算作是一步好棋,可惜他做事只想着给自己留后手,但人总有思虑不周的时候,一旦被抓住错处,便是爬也爬不起来了。”
小黑蛇盘在孟劲舟指间。
他道:“盯着全子坤,此人反水可是半分情面都不留,别让四哥着了他的道,孟元怿寻求盐铁贸易渠道的事尚无定局,太子暂时还不能死。”
陈伴领命:“是。”
*
次日天明,赏赐的旨意便传遍了尚宫局,绫罗绸缎、金银珠玉堆了半屋。
其他小太监围在一旁窃窃私语,定是太后看上他了!
薛非置若罔闻,既不承认也不反驳,没有半分少年人的羞怯或得意。
未过午时,李俸名便传召了薛非,她瘫靠着贵妃椅,手指搁在耳垂上绕来绕去,目光直勾勾落在他脖颈处,讶然问道:“你怎么有喉结?”
“回太后,奴才净身晚。”薛非道。
李俸名恍然大悟,噢了一声:“你换身常服,随我出宫一趟吧,邹总管问起就说我们要去礼佛,不用人跟着。”
薛非颔首:“是。”
人是往七皇子府走的。
李俸名一路走一路说,顺风顺水到了后门,刚触到门上铜环,门就从内里悄无声息地开了。
耶?
李俸名打眼一看,没人,这言出法随真是够硬核的。
府上仆从绕着道走,李俸名便带着薛非大大方方穿过游廊。
薛非提着个笼子,那是给孟劲舟的宠物蛇带的小白鼠,孟劲舟养蛇这事少有人知,李俸名要在他面前装神弄鬼,自然就得让他知道自己不一般。
书房。
孟劲舟正盘蛇,他垂眸翻看着案上书籍,余光却已瞥见门外动静。
李俸名大步踏入,正巧着看见那乌黑发亮的蛇缠在孟劲舟的虎口处,她偏了偏头:“把东西送过去。”
薛非将鼠笼搁在案上,李俸名给他使了个眼神,他便退了出去。
“小小心意,”李俸名决定谄媚,“不成敬意。”
孟劲舟将蛇放下,扶着拐杖起身:“姑娘是怎么进来的?”
果然。
言出法随对他不起作用。
“走后门,”李俸名说得坦坦荡荡,“殿下,我的本事不只是大摇大摆进七皇子府那么简单,你可想细听?”
孟劲舟并未回答,反而不紧不慢道:“我见过你。”
在街上。
当时李俸名还想抓他回去做面首。
“啊,对,”李俸名说,“殿下要不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孟劲舟单手斟茶,递给李俸名,李俸名低头看茶汤颜色倒不古怪,为着更安心些,还是叨叨了一声:“没毒。”
“自然不会有,”孟劲舟神色淡然,“姑娘大可放心。”
李俸名捧着茶杯抿了抿,茶汤未尽喉口,便试探问道:“……那我说了?”她清了清嗓子,豁出去了也似,“你豢养群蛇,装瘸,还想夺嫡。”
孟劲舟抬眼看她。
“等等等,”李俸名多少有点发怵,“我是友非敌。”
孟劲舟不着一言,缓步走出书房,李俸名只得跟上。
方正言出法随让仆从绕道走,这会儿愣是一个仆从都看不见。
“你是怎么做到的?”孟劲舟问。
“呃……”李俸名迟疑一瞬,“我稍微懂一点法术?”
“神仙?”听不出语气。
“差不多吧,”李俸名说,“怎么样,考虑跟我合作吗?”
“既然是合作,”孟劲舟顿步,“你是何人总要分说明白。”
“李敬秋。”
孟劲舟眉眼一动。
李俸名怕他不知便补道:“噢,就是沧州盐铁富商李万堂的女儿。”
没名没分帮孟劲舟实在是悬,毕竟他可不讲情面。
李俸名道:“不如你娶我吧。”
金手指加上李府助力,与她联姻,于孟劲舟而言,简直爽翻,这提议公允且共赢,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可他还真就狗嘴吐不出象牙地拒绝了。
“什么?”李俸名一愣,“我诶,小神仙,李万堂的女儿。”
孟劲舟未曾停步。
李俸名撇撇嘴:“……现在时候不早了,我们可以在你这借住一晚吗?”
“随意。”孟劲舟说。
李俸名怎会不知孟劲舟顾虑在哪。
无非就是不信她。
一早李俸名便让薛非在七皇子府附近置一处宅院。
薛非办事利落,不多时便在王府东侧的街巷寻了座宅院。
她看过图纸后十分满意,当场付了银两,签下地契后加急打扫布置,在门前挂了“李府”的牌匾。
忙前忙后两个时辰,刚歇下喝了杯茶,薛非便通报:“小姐,老爷到了。”
沧州这么近吗?
李俸名快步迎出门。
李万堂身穿蜀锦织就的锦袍,气质富态威严,他道:“你这丫头,怎么到这来了,倒让我赶了个巧,正好在通州采买,想着来京城看看你。”
“你这几日在京城干什么?”李万堂问,“我想着你是吃不惯京城的吃食,回沧州吧,你娘也想你了。”
原以为位高权重者难免带有疏离,此人身上竟寻不到半分,反倒是如春风拂面般的平易近人。
李俸名想到他坚守本心的风骨和必死的结局很是惋惜。
李家快要被灭门了。
原书在男女主相遇之后的数月一笔带过,除夕夜,大雪纷飞,寒鸦哀啼,簌簌声响漫过满城红灯笼,李府朱红大门半掩着,满院尽是尸身。
李俸名不免咋舌。
就孟劲舟这个千里眼顺风耳,李万堂进京的消息他必定知道,都不用特意带着他去七皇子府拜见。
李俸名晚上又摸去了七皇子府,半点不见外,大摇大摆地踱进书房,室内无人,她便随意看看。
“你说……”
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屏风后传来,李俸名手中镇纸差点脱手。
孟劲舟站在屏风旁,眸色沉沉,续道:“我以私闯皇子府的罪名将你杀死,有何人会过问呢?”
“你知道我身份是真的了,”李俸名抬了抬下巴,“才不会杀我。……你还不知道吧,高阳王有意找我父亲合作,李家这块肥肉送你嘴边你不吃?”
孟劲舟扶着拐杖,走得轻缓,他看向李俸名,慢吞吞道:“继续说。”
有戏。
“你我成婚,”李俸名脸上带笑,“天神下凡一锤四,太子高阳王佑安王文景王,统统不在话下。”
孟劲舟道:“我们要的只是合作,何必牵扯婚姻大事。”
“我只是……”
他又道:“况且我是个瘸子,身后无半分宗族倚仗,论资本,远不及几位皇兄。你为何这般倾力相助?”
“呃……”李俸名忖量片刻后道,“因为我中意你。”
孟劲舟的眼神看不出情绪,只轻声重复:“中意我?一个瘸子?”
“你又不只是个瘸子,”李俸名说,“就当我喜欢你会制弦,喜欢你腕上缠着的那条漂亮的小黑蛇。”
孟劲舟这会儿腕上没盘蛇,拄杖离去:“它怕生,不让碰。”
“总能养得熟。”李俸名说。
“成亲一事……”
“你同意了?”李俸名打断,忽而笑了笑,“同意就行,别的你都不用操心。七殿下,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