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祁不想再过这种稀里糊涂的日子了!
身体被蚕食殆尽,只剩下个孤零零的本元,最后重塑肉身,醒来之后什么痛苦都不会记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装傻确实可以粉饰太平,可女青地狱不该是怀罪的宿命。
比祁蹲坐在冥王宫门槛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你看什么呢?”怀罪在他身边坐下来。
“看神明。”比祁的视线回到她脸上。
好兴致——六界之内,冥界是里九重天最远的地方,这里可以看到明月,却看不到青天,更不必说天上的神灵了。
“你傻了吧,看到明年也看不到的!”怀罪双手撑脸,觉得比祁傻得好笑。
殊不知,身旁好友此刻也在默默腹诽她——
神界的神祇那么多,一个个不知道活了多少万年了,既然这么满口仁义慈悲,当初为什么要派一个小姑娘来做这么伟岸的事情?怀罪的脑袋那么不灵光,比祁很难不怀疑她是被哄骗着跳下来的。
“我讨厌神灵。”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怀罪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哪尊神惹到过比祁,让他这么念念不忘,都骂到冥王宫大门口了。
“嘘——”她忙捂住他的嘴,不放心地在他耳边嘘了好半天,“小声点,被听见了怎么办?”
“听见就听见,我才不怕呢……”比祁小声嘟哝。
怀罪学他,也小声说话:“稀奇,哪尊神做的好事啊,居然能让你这么不痛快?”
“全部。“生起气来的时候,比祁喜欢连坐,“神界全都是道貌岸然的坏人。”
“不对,”怀罪耐心劝导,“不是这样的。”
神女虽然堕落成鬼,没了神祇的头衔,没有神明的筋骨,身上的神性却没洗掉,对九天之上的那个老东家很是维护。
“神族之所以能成为六界之首,凭的就是高尚的人品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咱们冥界则刚好相反,品行不太好,还时不时干点坏事,这才导致冥界一直被六界瞧不起,所以,我们更应该向神界看齐,天天向上才对!”
说这些话的时候,怀罪左脸写着勤奋,右脸写着努力,四个看不见的大字闪耀着金光,表达了冥界掌柜誓要把小作坊干成大字号的雄心壮志。
比祁说不过她,也没被她三言两语说服,反而越发觉得她深受神界荼毒,当年绝对是被诓骗了,这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一根筋的傻人,无论哪个世代哪个地方,都是不可或缺的好东西,神界也不例外。
既然神界放弃了自己的子民,六界也不愿意伸出援手,作为臭名昭著的鬼,比祁决定大发善心,拯救一下眼前这个失足少女。
由此,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翻阅典籍,想要从一撇一捺里为她找出一条有可能的生路,最好就在这个五百年停下来,他不想再看她在女青地狱里受苦了。
她是为众人抱薪者,他想要救她。
五百年不长,眨眼间就会过去。比祁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整日窝在一堆又一堆的书里。可经史浩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什么都没能找到。
五百年大限将至,比祁没能如愿,它心里难受,看向怀罪的时候,眼神里流淌着若有似无的哀伤。
“比祁,你不开心了吗?”
月朗风清的长夜,他们于床榻间相对而坐,怀罪恢复了他的人形,她想要让他开心一些。
“我们吃糖吧?”她尽可能用轻快的语气说话,好让气氛不那么厚重。
说着,她变出一大捧饴糖出来,堆得像个小山包,一颗不留地全部推到他面前。
“为什么有人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去救一群毫不相干的外人呢?”比祁没有动,仍旧盘坐着,他定定地看着她,宛如在仰视一座千疮百孔的神像。
这是比祁闷闷不乐的原因吗?怀罪想起了孟婆阿奶,在奈何桥头,阿奶曾说,有思想的生灵更容易被内心羁绊,疑问若得不到答案,有时会缠绕一辈子。
比祁说:“人是有选择的,可以选择做好事,也可以选择做坏事,有时候坏事带来的利益更大,好事背后的好处微乎其微,为什么还要选择做个善人呢?”
听语气,比祁似乎困囿于善恶。
怀罪想,作为冥界之主,为子民答疑解惑是应尽的本分;作为比祁最好的朋友,帮他走出困顿是应尽的情分。
于是她问:“比祁,你想做一个快乐的人还是一个难过的人?”
“我想变得快乐。”
“这就是症结。做好事的快乐比坏事来得更快,更纯粹,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片爱,六界将变成美好的世界。”
“如果坏事也能够获得快乐,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快乐的坏人?”
“多行不义必自毙,坏人的快乐是暂时的,时间一长,众叛亲离,孤独的人很难真正快乐起来。”
“如果不会众叛亲离呢?”比祁顿了顿,“比如,不论你做了什么,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离开你。”
怀罪想了想,又问:“如果你一辈子不离开我,那我们相处的时候,给你一巴掌和亲你一口,你更喜欢哪个?”
巴掌代表坏事,亲吻代表好事,她想,这当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选择。
比祁说:“不知道,可以试试。”
他把脸凑上前让她打,怀罪愣了愣,回过神来的时候下不去手。但比祁似乎很坚决,她没有办法,抿唇在他脸上轻轻掴了一下,不想真的打疼他。
巴掌落下,几乎下一刻,比祁忽然转过脸,唇瓣贴上了她的唇瓣。
许久,他退下来,说:“我不是狗,怀罪,把我当成是你的身边人吧。”
怀罪目光凝滞,像是彻底愣住了。出于对陌生行为的敬畏,她下意识向后退了几寸,
这个简单的动作使比祁的目光很快黯淡下来,撑着床榻的手也失了筋骨,瘫软地搭回膝前。
几乎就在同时,床帷忽然重重颤动了几下,晃得人猝不及防。比祁迅速转头,透过窗外望月亮,月色泛着妖艳的红,要将人生吞活剥。
——大地裂再一次如期降临。
在高高的悬崖上,怀罪一如既往要以身殉葬,他第一次红了眼睛,紧紧拽住她的手:“不能跳,跳了你会死的……”
可她还是跳下去了,这一世,他没能救下她。
五百年的惩戒里,他陪伴在她身边,也强迫自己思过了五百年,血腥气残忍地绕上鼻尖的时候,仍不明白她为什么宁愿生生世世折磨自己。
下一世,比祁决定用自己的办法来救她,既然经书典籍里没有先例,那他就辟出一个先例来。
一如所见,大地裂要用神女以身填补才能平息,那么,如果拥有了神女的血脉,能够瞒天过海吗?
在一个幽静的深夜,冥王沉睡,万籁俱寂,一团黑色的云雾从外面飘了进来,静静地栖停在她身前。
危险气息降临,怀罪睁开了眼,看到了他,认出了他。
他说:“小殿下,原谅我。”
她没有跑,也没有慌,只是问:“为什么?”
鬼魅没有再说话,而是缓缓下沉,笼罩在她的身体上。黑色云雾蜕变成一个少年人,他覆在她身上,唇瓣触碰到她纤弱的脖颈。
她的眼睫颤了颤,呼吸没来由地乱了。
他虔诚地继续俯身,牙关抵上她颈间的血脉,下颌张开,用力咬合,皮肉被刺穿,鲜血汩汩地流进他的身体。
鬼魂空荡荡的经脉里灌注进血液,冰凉的身体慢慢变得温热,虚无的真身开始凝结出肉/体,鬼魂很高兴,以为这样可以改变她的命运,代替她镇压在地狱里。
可他想得简单了,大地裂来临的时候,灾难召唤的依旧是昔日的神女。纵然他和她流着同样的血,有同样温暖的身体,却依旧感受不到地狱对他的渴望。
冥王立于山巅之上,脖颈血流如注。她不畏惧死,可她畏惧他代替她去死的念头。
“你走!”她不再愿意让他跳下去了。
“我不走……”他近乎哀求,“让我陪着你吧,我不会有事的……”
鲜血大量流失,染红了衣衫,怀罪已经很虚弱了,脸色白得像纸,却仍不肯退步,抬手结印,将比祁重新封存为犬身。
“你走,我不怕,不需要你陪……”
凛风肆虐,吹乱了她的头发,吹红了它的眼睛。它委屈地不说话,可那双眼睛仍旧执拗地盯着她,顶着劲风,一步步朝她走。
“我让你走,你听到没有!”怀罪第一次对它动了粗,一巴掌掴在它脸上,手心火辣辣地疼。
狂风卷积而起,女青地狱被搅得巨浪滔天,她跪坐在崖口,望着它步步远去的身影,脸上浮出无力的笑意——
跑吧,跑吧,带着希望跑下去,永远不要回头。
可比祁还是回了头,在她沉入地狱的那五百年里,他走遍了人、魔、妖、仙四界,为救她出地狱而到处奔波。
拥有了神女的血脉,却仍然不够,一定缺了什么东西——比祁坚信自己的方法无误,这一回,他想要融入神女的七情。
在人间,比祁遇到过一个无家可归的军魂,他死在九千多年前,也游荡了九千多年,他说他想回家。比祁告诉他,五百年后,冥界将有个有缘人来拯救他。
刚刚踏入魔界,流罂主动找到了他。她是个不怒自威的君王,耳侧垂着一截短发,像是灵魂残缺了一块。
“你想救她?”王位上的流罂,拥有比狼更强的敏锐性,“我可以帮你一程。”
“我为什么要信你?”比祁反诘。
“神女于我有恩,我不会害她。”她走上前,面不改色地递给他一把刀,“要么信我,要么杀了我。”
合适的七情不好找,妖界耽误了比祁很多年。食人妖是象姑馆里的一株白牡丹,他有着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绝艳皮囊,同时也作恶多端,是绝佳的怒之来源。
象姑馆是**的居所,比祁生平第一次去风月之地。在那里,时常能撞到男男女女在亲热,他下意识背过身去,从耳根一路红到了脖子。
最负盛名的象姑馆是牡丹楼,牡丹楼里最负盛名的魁首,叫做虞清远。在他房间的壁龛里,比祁看到过一尊深藏着的巫山神女像。
虞清远对神女有情。
比祁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可见到神像的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慌了,甚至纠结要不要放弃食人妖这条路。
虞清远太过耀眼,比祁没有任何赢他的把握,害怕怀罪的心会就此留在这里。
一只兔尾草妖的生魂从虞清远的身体里逃了出来,被虞清远发现并追杀,比祁曾经收留过她。
“就算找不到你,食人妖也不会放过你,回去吧,他杀不死你的。”他施法延长了她的生魂之期,封住她的气息,对她说,“真正能救你的人不是我,五百年后,你会等来真正能帮你的人,她颈间佩带着一面孽镜。”
仙界有熟面孔,那个曾经来过冥界的仙君,是北斗阳明贪狼星君。登临幽冥之地的那段时日,正值他从人间飞升归来不久,比祁一路追查了很久,最终把目标确定在贪狼星君,和他那位突然冒出来的胞弟右弼星官身上。
比祁很想去神界看一看,那里是她的家乡,藏着她的过往。可九重天太高,戒备森严,神通广大的神灵太多,一不小心,也许会被察觉,致使功亏一篑。比祁不想赌,也不敢赌,遥遥地望了天上一眼后,转身离开了。
回到冥界,在冥王即将降生之际,他纵身跃入女青地狱,从此成为了她的影子。
可是,怀罪不喜欢有影子的冥王。
冥王和军魂游荡在人间的时候,是比祁把当年的一幅旧画挂在了客栈里。
因为觉得她不喜欢他的相貌,所以他用粗布把脸蒙起来,只剩下一双眼睛。
初入魔界,是他把到来的消息告诉了流罂。流罂看着生人勿近,夜间互通有无时,比祁让流罂多笑笑。
捉拿慈恩的前夜,怀罪裹着薄衾在他身边睡熟时,他缓缓睁开了眼,像从前那样看了她很久。他靠近她,伸手把她拢进了怀里。
一万年前,神女帮助了流罂,一万年后,怀罪还是选择了帮她。
比祁对光鲜的妖界忐忑,对绝艳的虞清远忐忑,但他还是陪着她去了。
他奢望哪怕虞清远在,她也能坚定地选择他。
在仙界,去找命簿那夜,他故意和怀罪扯皮,和她交换任务。为了激起神女的恶念,他任由贪狼星君把他打成重伤,哪怕没有把握活下来。
他与怀罪相处了近万年,心智由她启蒙,承袭她的秉性,拓印她的情绪,除了对神明的理解不同,他们有着近乎相同的心性。
所以,比祁渴望去神界寻求一个真相。
初尝禁果失败,他偷偷懊恼了很久,直恨当年在妖界时怎么不看仔细些,再不济,葛仙翁送**经的时候,就不该如临大敌一样拒绝。
造访莫愁窟的时候,他知道巫山神女的神像会被藏起来,所以那一夜,他借故去找九煞元童,去看壁画尽头被掩盖起来的那些真相。
神女爱世人,壁画写尽了她的一生。透过那些久远的画面,他能看到巫山神女的博爱之心,能体会到大地裂来临那一刻,神女看到苍生受难时的难过,她不是被哄骗的,而是心甘情愿舍弃神位永坠地狱。
他选择理解她。
七情为喜、怒、哀、惧、爱、恶、欲,冥界有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喜;人间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哀;在魔界,怀罪有强烈的**,想要穿过回忆,去拯救当年的赫兰流罂;妖界食人妖作恶多端,行径粗暴,她为之而怒;仙界亲眼见证过冥王赤目竖瞳的恶念,她想要杀了贪狼星君。
唯一剩下的,是恐惧。
神女的恐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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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惧(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