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以昼惊讶地发现,刚刚,自己能听懂用女书的读音所念出字句的意思。
女书,原本就是一片寂静中的惊雷。
它生于绝境——是女性不被允许认字、被排除在主流教育之外,从苦土里生出的根,是疼痛着的渴望凝结成的文字。
女书为何要叫“女书”?
“女书”之名本身,就是最尖锐的讽刺。
后世层出不穷的“女强人”、“女老板”之词,那个如影随形的“女”字前缀,并非荣冠,而是烙印。
特意标明、区分的行为,本身就是在烙印主体性丧失的标记——唯有在默认的、无需标注的“男性”标准之外的存在,才需要被特别标注,不是吗?
那些“女”的前缀,是无形的枷锁,是规训的痕迹。
所有挣脱这个前缀的努力,其本质正是要将“女”从标签还原为主体,从定语夺回主语。
深沉的的明悟和过多的失血,让元以昼虚脱。
如同在黑暗的隧道中爬行了太久,终于看到了出口的光亮——那光亮并非温暖的救赎,而是真相冰冷残酷的本来面目。
她终于知道了,这穿越百年血泪,被无数女性用生命守护和传递的,究竟是什么。
元以昼此前对于女书的认知,始终停留在最浅表层。
她曾借通晓之力匆匆一瞥,只记得那些字形纤细如柳叶,便被迫进入落霞村,没有再深究。
而后海龟汤内接连不断的幻象折磨,早已将她的心智消耗至浑噩边缘。
更关键的是,汤面中反复强调的“符号”二字,如同思维牢笼,将她的推理想法紧紧禁锢在“图腾”、“印记”或某种抽象象征的窄道中,迟迟不能推理出“符号是一种文字”。
但她现在想通了,明白了。
是女书,原来真的是女书。
如此,一通百顺。
元以昼的手指死死攀住谷堆:“扫盲队让母亲读的书和女书相关吗?”
【是。】
“男人害怕女人用女书隐瞒的秘密吗?”
【是。】
“男人以为是女书让女人有了灵异的力量,因此而害怕吗?”
【是。】
所以扫盲队暴毙的真相,是母亲无意识使用女书力量时,触发了对男性的反噬规则!
所以男人恐惧到发狂,是因为女人掌握了他们完全不懂得、却能够引发规则性力量的文字体系!
所以男人们斥骂祈雨,并非反对降雨本身,而是恐惧女性通过女书掌控自然力量,动摇其权力根基!
所以承载“平等”二字的黑板会被人砸开,大学生也被吊死在祠堂,因为“平等”二字直接触动了落霞村由男性垄断话语权的根基!
所以父男要吃掉女孩们和母亲,因为他想通过最野蛮的方式,吞噬、消化掉这种令他恐惧的女性知识和力量!
没有鬼怪......
没有仇杀。
这是一场持续百年的、围绕女性专属文字和其所代表的知识权力的残酷战争。
女书,就是那把沉默,却威力无穷的武器。
此刻顿悟,给元以昼心上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震撼与悲凉。
风吹过谷堆,带来干草气息,也让元以昼想起一首歌。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
汗水流在他人火热的田野里......”
“经过了多少苦难的岁月,
妈妈才盼到今天的好光景,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首歌是那样温暖、可亲、可爱,让人想到过去的故事,让人想到经济上行时期的人们的精神面貌,让人想到在高高的谷堆上,“我”到底度过了一个怎样的童年。
但是,这一切的有关妈妈的幸福氛围、甜蜜安稳的母女羁绊都被撕裂、吞吃了,都被虚空中屏幕的文字嚼碎了。
一切母女的美好的温馨,只要一沾上男、父男、男儿,就会瞬间变成啤酒顶端迅速消散的泡沫,变成垃圾堆里隔夜腐烂发臭的鱼骨,变成想要开口,又张皇失措而欲言又止的忌讳。
她继续问:“男人认为吃掉女人就能利用灵异力量吗?”
【不是。】母本的声音在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后,继续说,【您已触及核心线索“女书”,惩罚机制解除。】
元以昼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仍旧是断的,苦笑了一下。
疼痛并未消失,但至少此刻,她获得了喘息之机。
她深吸一口气,将思绪重新拉回谜团中心,问:“那个‘父亲’,之所以发疯,是因为他预见到了一个自己即将失去特权的未来,对吗?”
【不是。】
“女性隐瞒的秘密是她们一直在创造文字吗?”
【不是。】
“村里的灵异力量是一种规则吗?”
【是也不是。】
“为什么还没有结束?”元以昼环顾周围凝滞的景象,声音疲惫沙哑,“我难道还没有完成推理吗?”
【没有。】母本的声音冰冷如初,【你复盘一下。】
元以昼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散落的线索重新串联:
“姥姥传下了女书——这种文字本身蕴含着某种力量。它能用于祭祀、祈雨,完成超乎寻常之事。”
“但这种力量对男性而言是致命的。男人一旦接触,或窥见其核心秘密,心智便会崩溃。就像1911年那个撞见祭祀的外乡男人,他是被真相逼疯的。”
“‘我’母亲在扫盲队面前无意识地使用了这种力量,导致了男教师的死亡。这并非她本意,而是那力量的反噬。”
“男人们因此恐惧。他们或许不明白其中原理,但直觉地意识到这力量会颠覆他们的统治。所以在祈雨成功后,他们没有喜悦,而是愤怒地斥责、阻止。”
“那个支教的大学生,她传播的‘平等’理念,与女书所代表的女性知识权力构成了双重威胁。男人们害怕女人们失去控制......所以将她杀害。”
“而‘我’梦中见到的......那些被吞噬的女孩,‘父亲’的疯狂......这不仅仅是暴行,更是一种象征吧?他要用最野蛮的方式,吞噬、消灭他所恐惧的、由女性掌握的知识和力量。”
“整个故事的核心冲突,是知识权力的更迭……女书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男性知识垄断的彻底否定。所以,所有死亡和疯狂,都是源于旧秩序捍卫者面对这种否定时的绝望反扑。”
元以昼看向虚空,等待着母本的最终裁决。
【还差一些,】母本的声音似乎更冷了几分,【再看看第二条和第四条。】
“1911年。我听姥姥说,村里面有一场祭祀。有一个外乡男人撞见了祭祀,结果他却疯了,最后这个男人投井自杀。”
“1976年。我的爸爸疯了,用大火烧掉了家里所有的书,和一切带有文字的东西。他先吃掉了几个女孩,又吃掉了我的妈妈。死之前,他疯疯癫癫笑道:‘神吃了那女孩!神吃了那女孩!’”
元以昼:“哦,我明白了,他说的话有谐音,他想说‘生吃了那女孩’,是吗?”
母本:【......不是。】
好像更扑朔迷离了。元以昼好像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了。
【您已提问三十三次,还有七次机会。】母本提示。
“......”
早知道,就不问是“神吃”还是“生吃”了。
元以昼尽量逼自己思考。
1911年的外乡男人之死——为什么接触祭祀会发疯?
1976年“父亲”疯癫的遗言——“神吃了那女孩”的真正含义是什么?
元以昼凝视着第二条和第四条汤面,突然意识到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还缺了最关键的一环。
所有这些事件,都指向一个更深的源头。
女书的力量从何而来?
祭祀和祈雨,究竟是在向谁祈求?
祭祀和祈雨的对象,到底是什么?!
元以昼回想起龙州广为流传的创世神话:“落霞村祭祀和祈雨仪式中,村民所祈求的对象,是否就是传说中开天辟地、化身万物的‘父龙’?”
母本答:【不是。】
所谓“常识”是错误的。
否定了“父龙”后,还需要确认一下......这个祈求的对象是否真实存在。
“那么,这个被祈求的对象,并非虚构的图腾或概念吧?它是真的?”
【是。】
谜团核心和关键线索“女书”肯定是有联系的,否则它们不会都是这个故事的中心。
于是,元以昼问:“祈求的对象,其力量本源是否与‘女书’同出一脉......不,女书的力量,是不是就来自那个被祈求的对象?”
【是。】
“既然其力量与女书同源,是否意味着,落霞村世代祭祀的神......其本质,并非雄性?”
【是。】
母本的声音响起,但这一次,那机械的女声中竟诡异地掺杂进了父本小男孩特有的顽劣音色。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线扭曲地重叠在一起,如坏掉的音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响:
【您已提问三十七次。还有三次机会。
若还未推理出来,您会......即刻被抹杀。】
“即刻抹杀”四字,完全是用小男孩的嗓音尖利地喊出,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迫不及待的兴奋。
空气像被灌满水银和铅汞一样沉重。
死亡阴影如冰冷刀锋,已贴上元以昼脖颈。
时间,似乎只剩下三个心跳那么短的间隙。
然而,元以昼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恐惧,反而缓缓勾起一抹破碎、却又异常明亮的笑容。
“原来如此。”她轻声说。
“落霞村世代祭祀所求的,根本不是什么开天辟地的‘父龙’——”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坚定地穿透扭曲的混响。
“——是‘母龙’。”
“对吗?!”
【......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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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我叫小娟(六十二)